冬月初三,寒霜已降,滴水成冰。
启明城议事大殿内,地火龙烧得正旺,松木柴在精铜兽首炉膛里噼啪作响,明晃晃的暖光映照着四壁悬着的粗糙皮甲与磨损刀剑,也映亮了一张张凝重而紧绷的面孔。空气里有松香、有铁锈气,更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将炉火的热力都隔绝在外。
林枫高坐主位,一袭素青布袍,未着甲胄,只是安静地看着。苏月如立在巨大的沙盘东侧,手里那根光滑的黄杨木杆,此刻仿佛重逾千钧。石猛抱着胳膊,铁塔般的身影靠在殿柱上,下颌线绷得死紧。荆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断刀的护手。下首几位分舵主,呼吸都放得极轻,眼珠子死死盯着沙盘,额角在火光下泛着细密的油光。
沙盘是苏月如带人用数月心血制成,山川河流,城池关隘,纤毫毕现。此刻,在这片代表破晓掌控区域的赤色土地上,三支漆黑如墨的箭头,正从北、东、西三个方向,以一种缓慢而无可阻挡的姿态,狠狠刺来。
“东路。”
苏月如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像冰泉敲在石上,在过于安静的大殿里激起回响。木杆点向沙盘东侧,沿着海岸线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黑色轨迹,终点钉在一座标着“望海”二字的赤色城池模型上。
“主将,裂海龙将,阿尔泰。麾下,三万精锐,其中本部‘怒涛卫’五千,皆为开源境五重以上,其余两万五千,为东域沿岸诸附庸城邦所征‘水师’。前锋已于三日前,破我‘听潮’、‘碎浪’、‘镇波’三处前哨,兵锋距望海城,不足三百里。”
她顿了顿,木杆在那座赤色城池模型周围虚点几下,代表那里已被黑色的潮水半包围。
“阿尔泰此人……”苏月如抬起眼,看向林枫,也看向殿中诸人,“性情暴虐,尤胜其胞兄‘怒涛龙将’阿尔丹。去岁冬,其于东海之滨,一日屠戮我人族‘石塘’、‘渔歌’、‘白沙’三镇,老幼不留,筑京观于滩头,以头颅为酒器,悬尸于桅杆之上,曝晒三月,谓‘以儆效尤’。”
嘶——
有分舵主倒吸一口凉气。石猛的眼珠子瞬间红了,喉咙里滚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拳头攥得咯咯作响。荆摩挲刀柄的手指停了下来,指节泛白。
“西路。”
苏月如木杆西移,落在一片黄褐色的、标注着“瀚海戈壁”的边缘,指向一座扼守峡谷的赤色雄关——“铁壁关”。
“主将,磐石龙将,岩山。此非龙族血脉,乃人族出身,凭战功与修为晋位,在御龙宗内门长老中,独树一帜。麾下两万‘岩甲军’,人马皆覆重铠,刀剑难伤。配有特制‘破灵重弩’,三百步内,可洞穿寻常开源境护体罡气。其部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前锋已抵铁壁关外百里。据报,其军中携有大量攻城器械,其中或有‘撼地龙’。”
“撼地龙”三字一出,几个年纪稍长的分舵主脸色更加难看。那是一种威力巨大的攻城法器,形如巨槌,以龙兽筋绞盘驱动,一击之下,城墙为之酥裂。铁壁关虽险,但能抗住几击?
“岩山用兵,讲究‘不动如山,侵掠如火’。”苏月如补充,声音里也多了一丝凝重,“他既来,必是存了雷霆万钧,一击必破之心。铁壁关若失,其兵锋可直插黑石原,届时,我侧翼洞开,无险可守,十日之内,兵临城下。”
林枫目光落在铁壁关上,那赤色的小旗在沙盘中孤零零地立着。他脑海中快速闪过关于岩山的寥寥情报:为人谨慎,治军极严,不好奇功,但求必胜。这种人,往往比阿尔泰那种狂人更难对付。
苏月如深吸一口气,木杆终于移向沙盘正北方。那里,插着一面比其他黑色旗帜更大、更精致的旗帜,旗帜上并非简单的龙纹,而是一头狰狞的、仿佛要扑出旗面的应龙之首。仅仅是看着,便有一股蛮横、古老、带着血腥味的威压感,透过沙盘弥漫开来。
殿内的空气,似乎又冷了几分。
“中路。”
苏月如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
“主将,御龙宗宗主亲传弟子,龙骧军统帅,有‘小应龙’之称的——应、天、行。”
“应天行”三字落地,如三块万钧寒冰砸进深潭,激起的不是水花,而是冻结一切的寒意。连石猛的呼吸都为之一窒。荆猛然抬眼,眸中掠过一丝罕见的锐利与……忌惮。
“其麾下,龙骧军,满编一万。此军……非寻常战兵可比。”苏月如语速加快,似要将那令人窒息的压力尽快倾倒而出,“入选者,最低修为,开源境七重。百夫长,灵锁境一重。千夫长,灵锁境三重。军中配有制式‘龙血符甲’,可抗同阶全力三击。坐骑为‘地行龙’与‘铁翼龙鹫’混编。此军成军以来,大小十七战,屠城灭国十一,未尝一败。所过之处,寸草不留,号称……‘血洗八荒’。”
“血洗八荒……”有人喃喃重复,声音发颤。
“应天行本人,”苏月如看向林枫,目光复杂,“年不及三十,已破四道血脉灵锁。身负……疑似太古应龙稀薄血脉。于御龙宗内,地位超然,被视为下任宗主不二人选。此次,他亲统龙骧军南下,目标……”她手中木杆,重重点在沙盘上,启明城以北,那形如巨龙被斩断脖颈的险峻峡谷模型上。
“断龙峡。”
断龙峡,启明城北方最后一道,也是最险要的一道天然屏障。两侧绝壁千仞,中通一线,最窄处仅容三骑并行。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若被敌人抢先占据,或从后方包抄堵住峡口,那里便是绝地,死地。
“龙骧军行军,不疾不徐,但以其实力,若全力突进,七日……不,或许只需五日,便可兵临断龙峡口。”苏月如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届时,前有雄关险隘,后有龙骧铁蹄,东西两路敌军再至……便是合围之势,插翅难逃。”
三路大军。东路,阿尔泰,三万,残暴迅疾,直扑望海,断我海路,掠我粮仓。西路,岩山,两万,厚重如山,携重器叩关,欲碎我侧翼屏障。中路,应天行,一万,却是最精锐、最恐怖、直指心脏的龙骧军,携“小应龙”之威,堂堂正正,碾压而来。
总计,六万大军。其中一万,是足以令小儿止啼的“血洗八荒”龙骧军。
而破晓,如今能战之兵,四万余人。分散于各处据点、关隘。启明城内,堪战者,不过万余。且新兵居多,甲胄不全,训练时日尚短。
敌我之势,强弱悬殊。更可怕的是,这三路大军并非乌合之众,而是各有悍将统帅,配合默契,从三个方向,织成一张冰冷的大网,要将这刚刚点燃的“启明”之火,连同这座以希望命名的城池,一同勒碎在这凛冬将至的寒风里。
“清剿之冬……”
林枫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子投入死寂的深潭,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他重复着这个从探子拼死带回的绢布上看到的、用血与火写就的代号。
“真是好大的手笔。”
他站起身,素青的布袍下摆拂过冰冷的石阶,走到沙盘前。炉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沙盘上,恰好覆盖了那三支黑色的箭头。他微微俯身,仔细看着沙盘上的山川走势,敌我标记,目光沉静,不见丝毫慌乱。
大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跟随着他。石猛松开了紧握的拳头,胸膛剧烈起伏,盯着林枫的背影。苏月如握着木杆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荆的视线,落在林枫按在沙盘边缘的手上,那只手,很稳。
“东路,阿尔泰,五日至望海。”林枫的手指,轻轻点在望海城上。
“西路,岩山,十日内可威胁黑石原侧翼。”
“中路,应天行,最快五日,至断龙峡。”
他直起身,目光扫过殿中每一张或苍白、或焦虑、或决绝的脸。
“诸位,”林枫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穿透了那厚重的压力,“御龙宗的‘清剿之冬’,来了。他们要的,不是击溃,是碾碎。不是击退,是灭绝。”
他顿了顿,目光如冷电,掠过沙盘上那三面狰狞的黑色旗帜。
“我们,退无可退。”
“身后,是刚刚看到一丝光亮的父老乡亲,是相信我们、跟随我们,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兄弟手足,是我们立誓要守护的,这片土地上最后一点不灭的火种。”
“这一仗,怎么打?”
他最后一句,是问句,目光却已重新落回沙盘,带着一种冰冷的、抽离的审视。仿佛那上面移动的不是决定千万人生死的军队,而是一盘亟待破解的棋局。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地火龙中,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以及殿外呼啸而过、卷着雪沫子的北风,那风声呜咽,如泣如诉,像是为即将到来的血色寒冬,提前奏响的哀歌。
御龙宗的反击,裹挟着北地的寒流与铁血,已至。
启明城的命运,破晓的命运,乃至这片土地上无数在黑暗中仰望星火的人们的命运,都将在这个冬天,见出分晓。
林枫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沙盘的边缘。
笃。笃。笃。
声音不重,却像战鼓的前奏,一声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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