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场上的喧闹声渐渐远去,秋风将最后一片梧桐叶吹落在叶菲莫夫脚边。他弯腰拾起,叶片枯黄,脉络却依然清晰,在掌心留下一种干燥而粗糙的触感。就像这北中国的秋天,凛冽,但透着一种干脆利落的生命力。
他正准备和巴维尔、格里戈里一同离开,去办公室继续讨论那个关于叶片制造的新点子,翻译小张却快步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印有外事部门字样的牛皮纸信封。
“叶菲莫夫院士,有您的信。加急,外事部门刚刚转交的。”
叶菲莫夫有些意外。他接过信,信封是航空邮件专用的薄纸,上面用英文和俄文写着地址,寄信人地址栏印着一个陌生的机构名称,下方有一行手写的、略显潦草的签名。看到那个签名,叶菲莫夫灰蓝色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
是“伊戈尔·彼得罗维奇·西多罗夫”。
格里戈里和巴维尔也停下脚步,看着叶菲莫夫。他们都认识这个名字——莫斯科化学自动化设计局(Kb Khimavtomatika,代号“能源”公司的重要合作方)负责液体推进系统的一位资深副总设计师,也是叶菲莫夫在苏联时期的旧识,但两人分属不同学派,关系……微妙的竞争多于合作。
叶菲莫夫用指甲划开信封,取出两页薄薄的航空信纸。信纸抬头是简单的机构LoGo,但信的内容,却让叶菲莫夫捏着信纸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一瞬。
他快速地浏览着,目光扫过一行行用打字机敲出的、标准的俄文,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下颌的线条,微微绷紧了。
“是……莫斯科来的?”格里戈里低声问,带着一丝关切。他们都清楚,任何来自“那边”的信件,都可能带来变数,或是……麻烦。
“嗯。”叶菲莫夫应了一声,将信纸折好,塞回信封,动作从容,但他将信封放入内袋时,指尖在信封边缘无意识地捻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被与他共事多年的格里戈里捕捉到了。
“有事?”格里戈里问得更直接了些。
“一些……学术交流的邀请。”叶菲莫夫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谈论天气,“他们对我们之前发表的、关于高压补燃循环不稳定燃烧模态的几篇预印本感兴趣,想组织一次非正式的线上讨论。大概是看到我们在某些国际会议上被引用了。”他抬眼,看向格里戈里和巴维尔,脸上甚至露出一点笑意,“看来,我们在这边敲敲打打弄出来的东西,还是有人听的。”
格里戈里和巴维尔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了然,也有一丝疑虑。学术交流?在他们“离开”后,以这种方式主动联系?这背后恐怕没那么简单。但叶菲莫夫既然这么说,他们便也默契地不再追问。
“好事。”巴维尔推了推眼镜,干巴巴地说,“说明方向没错。”
“嗯,回头再说。”叶菲莫夫点点头,将话题拉回叶片制造,“关于那个涂层处理,我想起我们在‘能源’号第二级上用过的一种过渡方案,或许可以简化……”
三人并肩向办公楼走去,继续着刚才的技术讨论,仿佛那封信从未出现。
然而,当天深夜,叶菲莫夫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办公室继续工作,而是回到了自己的住所——一套位于专家楼、陈设简单但宽敞的公寓。他关上书房的门,打开台灯,再次拿出那封信,展开,平铺在桌面上。
信的内容,确实提到了学术交流,措辞客气,甚至带着几分对“老朋友”的问候。但叶菲莫夫的目光,却长久地停留在其中两段看似平常的叙述上:
“……得知您在华夏的工作取得了令人钦佩的进展,尤其是在极端条件下燃烧稳定性控制方面的探索,令人印象深刻。这让我想起了我们年轻时在‘科罗廖夫’同志的领导下,共同攻克Rd-170发动机燃烧振荡难题的岁月。那些基于‘能量法’和‘时滞反馈’模型的分析框架,至今看来仍具有启发性……”
“……近期,局里(指Kb Khimavtomatika)在新型上面级发动机的预研中,遇到了一些棘手的燃烧不稳定问题,特别是在大范围变工况下的模态跃迁。我们尝试了多种主动控制策略,但效果均不理想。不知您当前的研究,是否涉及类似领域?若有新的见解,或可供参考的试验数据,或许能为我们提供新的思路。当然,这完全基于自愿的学术探讨……”
叶菲莫夫拿起放在信纸旁的老花镜,戴上,身体微微前倾,几乎要贴到纸面上。他的手指,缓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划过那两段文字。
“燃烧振荡……能量法……时滞反馈……”他低声重复着这些关键词汇,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这不仅仅是一次学术探讨的邀请。这是在试探。试探他在这里的研究进展到了什么程度,掌握了哪些新的方法,甚至……获得了哪些新的数据。
“新型上面级发动机……大范围变工况……模态跃迁……”他的眉头深深蹙起。这描述,与他和小孙他们刚刚发现的、在“鲲鹏”燃机上出现的高频耦合振动前兆现象,何其相似!虽然应用对象不同(上面级发动机 vs. 重型燃机),但物理本质,可能同源!都是极端条件下,燃烧与声学、流体与结构复杂耦合导致的“恶灵”。
对方也在攻关类似难题,而且,似乎陷入了瓶颈。他们从哪里得知自己这边可能有进展?是那几篇在有限范围内流传的预印本?还是……有其他渠道?
更重要的是,这封信,是纯粹的学术求助,还是包裹着糖衣的情报刺探?或者,是一种更隐晦的、带着橄榄枝的接触?西多罗夫个人,还是他背后的机构,乃至更高层的意思?
叶菲莫夫摘下眼镜,揉了揉发胀的鼻梁。书房里很安静,只有台灯发出的、暖黄而集中的光晕,笼罩着信纸和他布满皱纹的手。窗外,北京的秋夜深沉,远处研究院主楼的灯光还亮着几盏,像沉默守望的眼睛。
他想起了白天的足球赛,孩子们的欢笑,李振华那句“在沙漠里种出能结果子的树”,还有自己心中那个刚刚萌芽的、关于结合双方智慧、走出一条新路的模糊构想。
然后,他又想起了红场上的阅兵,想起了拜科努尔发射场凛冽的寒风,想起了“能源”号火箭腾空时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和心中澎湃的豪情,也想起了最后岁月里,研究所日渐拮据的经费,同事们眼中难以掩饰的迷茫,以及自己决定登上那架飞往东方的班机时,心中那份混杂着决绝、失落与微弱希望的复杂心绪。
信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刺眼。这薄薄的两页纸,像一根看不见的线,突然从万里之外的莫斯科抛来,轻轻扯动了他内心深处某个早已沉眠的角落。
他该怎么做?
将信的内容,原封不动地汇报给李振华,由组织决定?这符合程序,也是最稳妥的做法。但那样,可能就关闭了一扇窗,一扇或许能窥见老对手\/老同行当前困境、甚至可能进行某种有限而隐秘的技术交流的窗。对方抛出了“学术探讨”的钩子,底下藏着什么,值得探究。
隐瞒不报,自行回复?这绝不可行,也违背他的原则和与中方建立的信任。
或许……可以先和李振华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不单单是汇报这封信,更是谈谈他基于这封信的思考,谈谈那个关于“新路”的模糊构想,甚至……谈谈一种可能性:在确保核心利益、严守保密红线的前提下,是否存在一种极其有限、高度可控、基于纯粹技术问题的交流与互动?不是技术转移,不是合作研发,而是像两个攀登不同山峰的登山者,在途中隔着山谷,用旗语交换一下对某段险峻路况的看法。
这个想法很大胆,甚至有些危险。但他叶菲莫夫·伊万诺维奇这一生,不就是在一次次大胆甚至冒险的技术决策中走过来的吗?区别在于,以前冒险是为了突破技术极限,现在……或许是为了在复杂的情势中,为脚下这条新的攀登之路,寻找更多可能?
他拿起笔,在信纸的空白处,无意识地画着一个燃烧室的简化示意图,旁边标注着几个关键参数和公式。画着画着,他的笔尖停了下来。
他想起了小孙,那个在数据海洋里捕捉到“前兆幽灵”的中国年轻人,眼中闪烁着发现新大陆般的光芒。他想起了实验室里,中苏双方技术人员为了一个算法细节争得面红耳赤、却又在茶歇时分享各自家乡点心的情景。他想起了那句生硬却真诚的“为了能结果子的树,干杯”。
这里,有亟待解决的现实难题,有充满潜力的年轻人,有尽管艰难却实实在在向前推进的事业,还有……一种他许久未曾感受到的、被需要、被尊重、甚至被寄予开创性厚望的沉重而温暖的信任。
而莫斯科……那封信背后,是熟悉的僵化与官僚?是真诚的求援?还是精心的算计?或许兼而有之。
叶菲莫夫缓缓靠向椅背,闭上眼睛。台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许久,他重新坐直,将那两页信纸仔细叠好,放回信封。然后,他拿起一张便签纸,用中文,一笔一划,缓慢而清晰地写下:
“李振华同志,有事需面谈。明早八点,可否?”
他放下笔,将便签纸压在信封上。然后,他关上台灯,走到窗边,点燃了一支很久没抽的、来自故乡的纸烟。烟雾在黑暗中袅袅升起,模糊了窗外稀疏的星光。
他决定,将选择权,以及随之而来的责任、风险与可能的机遇,与他现在的、也是唯一的“指挥官”分享。在这片他选择停留并耕耘的土地上,他愿意遵循这里的规则,相信这里伙伴的判断。
至于那封信,那来自故乡的、带着寒冷气息与复杂意味的微风,就让它先在这秋夜的窗前,停留一晚吧。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而“鲲鹏”的心脏,还需要他们继续调试,直到它发出平稳而有力的搏动。那才是他现在,最该倾注全部心力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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