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灰犀牛的影子
JL872事件在塔台内部被列为“成功处置的特情案例”,在后续几天的安全讲评会上进行了细致复盘。刘糯宁作为当值指挥员之一,完整汇报了决策链条和协调过程。她的叙述冷静客观,重点放在流程衔接和信息传递的效率分析上,对于个人在其中的作用,仅以“按照标准程序和应急预案执行”一笔带过。
讲评会上,分局安全监察部门的领导特意提道:“这次处置中,塔台前期预警和规划做得非常到位,为机组和地面应急争取了宝贵时间。尤其是对787机型特性的考虑、对紧急情况下空域快速净化的预判,体现了指挥员不仅熟悉程序,更理解程序背后的安全逻辑。”
刘糯宁安静地听着,心里清楚,这份“理解”的背后,是无数个夜晚对机型手册、事故案例、性能数据的啃读,是与伟杰伦、珈铭文他们交流中积累的点滴认知,更是那次数据研究训练出的“系统性思考”习惯在危急时刻的本能涌现。
事件带来的直接影响,是她被临时抽调参与分局一个为期两周的“特情处置复盘与程序优化”短期工作小组。组长是安全监察部的副主任,组员包括来自塔台、进近、区调、气象、机务、应急救援等岗位的业务骨干。
工作地点设在分局办公楼的一间小会议室。刘糯宁第一次以这样的身份参与跨部门研讨,心里有些忐忑,但更多是跃跃欲试。她知道,这是一个跳出单一席位视角、从更宏观层面理解安全链条的宝贵机会。
小组的任务是对过去半年内华东地区有代表性的几起特情(包括JL872事件)进行深度剖析,找出处置中的亮点、暴露的短板,并就信息通报流程、跨部门协同接口、应急预案的实用性和灵活性等方面提出优化建议。
第一次小组会议,气氛严肃而专业。大家依次介绍自己的岗位和专业背景。轮到刘糯宁时,她简洁地说:“浦东塔台管制员,刘糯宁。近期参与过一线数据辅助决策相关研究。”
坐在对面的气象台代表刘海涛冲她眨了眨眼。另一位来自机务工程部的工程师,是个面相敦厚的中年人,名叫陈工,闻言多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
讨论很快进入实质。当分析到JL872事件时,焦点自然落在了最初的信息传递和风险评估环节。
“我认为,区调在接到机组报告后,第一时间判定为最高优先级并启动全面应急,这个决策非常关键。”来自区调的代表说,“但传递到塔台的信息,是否可以更结构化?比如,除了基本的机型、故障、预计抵达时间,是否应强制包含机组已执行的处置动作效果评估、机上关键系统状态、以及机组对落地后可能需要的特殊保障的初步判断?”
塔台的代表(另一位资深教员)点头:“同意。我们接到信息后,需要快速形成地面响应方案。更多结构化的关键信息,能让我们减少重复确认的时间,更快调动针对性资源。比如这次,如果第一时间知道机组已执行灭火程序但警告未消,我们会更早重点考虑落地后隔离和消防持续监护的需求。”
刘糯宁仔细听着,在本子上快速记录。她注意到,不同岗位的关注点确有差异,但都围绕着同一个核心:如何在最短时间内,将最关键的信息,以最不易产生歧义的方式,传递给最需要的人。
“我有个补充角度,”她等大家一个议题讨论暂告段落,才开口,声音不大但清晰,“是关于风险信息的‘动态传递’。”
众人都看向她。
“我的意思是,”刘糯宁组织着语言,“从机组报告异常,到飞机最终落地,中间有二十多分钟。在这段时间里,飞机的状态(比如货舱温度、烟雾浓度、关键系统参数)、机组的处置效果和心理状态、甚至外部环境(比如风向风速变化对进近的影响),都可能发生变化。我们目前的信息传递,主要集中在事件发生时的‘快照’,和落地前的最终确认。中间这段‘飞行中’的动态风险变化,传递是不连续、甚至可能缺失的。”
她停顿一下,看到有人露出思索的表情,继续道:“比如这次,我们知道警告未消,但不知道未消的警告在飞行过程中是持续稳定,还是间歇闪烁,或是强度有变化?这些动态信息,对于地面应急单位预判飞机落地后的实际风险等级、准备相应的处置预案,可能有参考价值。当然,我理解机组在紧急情况下通讯资源紧张,不可能持续详报。但或许,我们可以定义几个关键动态指标,设计非常简短的标准化代码或问答,在管制员与机组保持联络的间隙,进行极简化的动态确认?”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
“这个角度很细,但也确实是个盲点。”陈工率先开口,他负责机务方面的分析,“从我们事后排查的角度,如果能有飞行中警告状态的动态记录,对判断故障性质和假警告概率会很有帮助。不过操作上,需要平衡机组工作负荷和通讯频率占用。”
“可以考虑非语音方式吗?”来自通导部门的工程师推了推眼镜,“比如,通过AcARS(飞机通信寻址与报告系统)发送简短的预设状态代码?当然,这涉及飞机设备和航空公司协议。”
讨论被引向更技术性的层面。刘糯宁提出的问题像一颗石子,激起了新的涟漪。她并未期待自己的建议立刻被采纳,但她很高兴看到,自己从“数据连续监控”和“风险动态评估”角度切入的思考,能引发不同专业背景同事的共鸣和延伸探讨。
后续几天的讨论,涉及了气象信息在特情决策中的融合应用(刘海涛贡献了不少专业见解)、地面救援单位接收信息的终端显示优化、以及针对不同机型不同故障的“应急处置检查单”在管制端的辅助提示可能性等等。
刘糯宁像一块海绵,贪婪地吸收着来自各个领域的专业知识碎片,并在脑海中尝试将它们与自己熟悉的空管指挥、数据分析视角进行拼接、融合。她开始更深刻地理解,航空安全这张大网,是由多少根看似独立、实则紧密交织的专业丝线共同编织而成的。
工作间隙,她也会和刘海涛聊几句。
“行啊宁宝,现在思考问题都带着‘系统动态’视角了。”刘海涛调侃道,“不愧是在数据海洋里游过泳的。”
“别取笑我了,”刘糯宁笑笑,“只是觉得,很多风险不是静态的,我们的应对也不该是静态的。对了,你们气象那边,对那种‘未达警报标准但持续微变’的天气,现在有更精细的监测或预警工具吗?”
刘海涛神色认真了些:“有在开发基于更高分辨率数值模式和人工智能识别的‘微尺度天气扰动早期提示系统’,但还在测试,误报率不低。怎么,你又‘感觉’到什么了?”
刘糯宁摇摇头:“没有具体目标。只是觉得,像我们之前讨论过的,微弱的环境压力叠加其他因素,可能催化问题。如果能有更灵敏的‘气象听诊器’,或许能更早发现一些端倪。”
小组工作接近尾声时,需要汇总一份初步建议报告。负责统稿的副主任让每个人提交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两到三条优化方向。
刘糯宁思考良久,提交了三条:
1. 推动特情关键信息(特别是动态风险信息)的结构化、标准化传递流程研究。
2. 探索建立基于多源数据(qAR、雷达、气象、飞机状态)的“低概率-高后果”复合风险情景模拟与推演机制,用于培训和预案完善。
3. 加强一线岗位(尤其管制、签派、机务)对非本专业但关联紧密的基础知识的常态化交叉培训,提升整体情景意识。
她知道自己提的这几条有些理想化,涉及面广,推进起来肯定困难重重。但正如商肆曾经说过的,思考的边界决定行动的边界。至少,她将问题摆到了台面上。
最后一天的小组总结会,副主任做了简短发言,肯定了大家的工作,并表示会将收集到的建议分类梳理,视情况推动后续研究或试点。散会后,陈工特意走到刘糯宁身边。
“刘工,你提的第二条,关于多源数据风险推演,我很有兴趣。”陈工说话慢条斯理,“我们机务这边,其实一直在做故障预测和健康管理(phm)的研究,用的也是多源数据融合分析。或许,以后有机会,我们可以交流一下数据建模的思路?航空安全,说到底,是各个环节‘预测’和‘适应’能力的总和。”
刘糯宁有些意外,但立刻点头:“当然可以,陈工。我也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
两周的小组工作结束了。刘糯宁回到塔台席位,感觉视角似乎有些不同了。指挥航班时,她不仅看到雷达屏幕上的光点,还会下意识地联想到光点背后,那架飞机的健康状态、机组可能的状态、航路天气的微观变化、以及目的地机场的保障能力……一种更加立体、更加联动的“空中交通生态系统”图景,在她脑海中逐渐清晰。
日常运行依旧繁忙,特情偶发。她继续以她的方式工作:专业、细致、偶尔在恰当的时机,给出基于深度思考的“微弱提醒”。她开始有意识地记录一些自己观察到的、难以归类的“异常感觉”——比如,某个时段内,不同航空公司机组报告通讯有轻微杂音的次数似乎略有增多;又比如,在特定风向条件下,使用某条跑道起飞的航班,初始爬升率的数据离散度好像比历史同期大了一点点。
这些“感觉”过于模糊,缺乏统计显着性,她甚至没有写在正式日志里,只是记在个人的加密笔记中,标记上日期和时间。她隐约觉得,这些散落在日常运行边缘的、微不足道的“噪音”,或许有一天会连接起来,指向某个被忽视的“灰犀牛”——那种大概率发生、影响巨大却被视而不见的潜在危机。
周五下午,雷雨在西北方向天际酝酿,黑沉沉的云底压得很低。流量已经开始受到控制,部分航班绕飞或等待。刘糯宁坐在席位上,协调着稀疏了许多的起降。突然,一阵熟悉的、尖锐的耳鸣毫无征兆地袭来,伴随而来的是心脏猛地一沉,某种冰冷粘腻的预感滑过脊背。
她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雷达屏幕和进程单上。不是现在,不是这里。她默默告诉自己。这只是压力下的生理反应,是过往创伤记忆留下的微弱刻痕。
她稳稳地发出一句调速指令,声音平静如常。
窗外的积雨云越来越近,闪电在云层间无声地明灭。第一滴雨砸在塔台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风暴将至。
而真正的暗涌,或许早已在无人察觉的深处,开始汇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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