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酸死个人的柚子
刘糯宁二十岁生日那天，是被一瓣柚子送走的。
准确来说，是她亲爱的、试图用水果为她庆生的东北室友，饱含热情塞进她嘴里的最后一瓣琯溪蜜柚。那柚子长得实在讨喜，金黄饱满，谁看了不觉得它应该甜得沁人心脾？
下一秒，汹涌澎湃的酸意如同开闸的洪水，毫无预兆地席卷了她整个口腔，精准击中天灵盖，顺着脊椎一路噼里啪啦炸下去。
“唔——！”刘糯宁整张脸瞬间皱成一团，眼睛瞪得溜圆，想吐出来，又怕辜负室友亮晶晶的期待眼神，硬是梗着脖子囫囵咽了下去。那酸，像是陈了三年的老醋精混着未熟柠檬的汁液，还带着点不容置疑的、送她上路的决心。
喉咙被呛得发紧，眼前室友关切的脸庞开始模糊、旋转，耳边“宁宝你咋了？宁宝你别吓我！”的惊呼声渐渐飘远。最后的感觉是心脏猛地一抽，像被那酸汁腌渍了似的，随即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
意识回笼时，首先感知到的不是味道，而是一种奇异的轻盈感，以及鼻尖萦绕的、淡淡的……机油和某种清洁剂混合的气息？不太像大学宿舍的洗衣粉味。
她费力地掀开眼皮，首先闻到的不是消毒水味，而是一股淡淡的、类似金属和皮革混合的气息。
视线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不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而是一面贴满各种图表和规章的布告栏。正中央，一张《航空学院新生体能标准及身高要求》的表格，用加粗黑体印刷，显得格外威严。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表格中段，那里，“150cm”这个数字，被人用红笔狠狠地、几乎要戳破纸张地圈了出来，旁边还有个潦草的箭头，指向下方一行小字注释：“飞行员报考最低身高要求：男性165cm，女性160cm。”
刘糯宁的大脑空白了几秒。
她缓慢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校服不见了，身上是一套深蓝色、料子挺括但明显不太合身的制服，袖口长出一截，裤腿在脚踝处堆叠。手……手也变小了，手指短而圆润，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
这不是她的手。至少，不是那个二十岁、练过钢琴、能稳稳抱住哭闹幼儿的学前教育专业学生刘糯宁的手。
“啧，飞行员班刷下来的那个？”
“好像是，叫刘糯宁？名字倒是挺软，可惜了……”
“150？这身高……别说飞行员了，我听说空管那边有些设备操作台她都够着费劲吧？”
“调剂到空管专业了，大一新生。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硬要来咱们学院。”
压低却清晰的议论声从斜后方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刘糯宁僵硬地转动脖颈，看到几个穿着同样深蓝制服、身材高挑挺拔的男生女生站在不远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她。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混杂着汗水、机油和某种严苛秩序感的味道。周围的环境也全然陌生：高耸的、线条冷硬的灰色建筑，远处能看见模拟塔台和机库的轮廓，穿着制服的身影步履匆匆，空气中有隐约的引擎轰鸣声传来。
穿书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劈进她混沌的脑海。而且，不是穿成什么公主贵妃，是穿进了一本她前几天刚在图书馆打发时间时随手翻了几页的、硬核得让人头皮发麻的航空职场小说！主角是谁她都没记住，只记得里面大段大段关于飞行原理和空中交通管制的专业描述，看得她直打哈欠。
现在，她成了这本书里的一个背景板角色？还是个因为身高被刷下飞行员梦想、调剂到据说同样严苛的空管专业的……倒霉蛋？
“同学，发什么呆？还没缓过劲儿？”一个略显严肃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刘糯宁猛地回神，抬眼看去。一个同样穿着深蓝制服、但肩章样式略有不同的高个子男生站在她面前，眉眼端正，表情却像尺子量过一样严谨。他手里拿着一个夹板，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名单。
“商……商学长？”她脱口而出，脑子里关于原书零星的人物信息闪了闪。商肆，空管专业高年级学霸，以严谨古板着称。
商肆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对她直接叫出自己姓氏有点意外，但没多问。“刘糯宁是吧？空管专业预备大一，宿舍分配在7号楼302。这是你的临时门禁卡和课程表初稿。今天下午三点，在第三教学楼104教室开新生专业见面会，别迟到。”他语速平缓，交代清晰，把夹板上的几张纸撕下来递给她，“你的身高数据，”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她头顶，“确实会带来一些操作上的客观困难。建议你尽早去后勤部申请定制垫脚凳和辅助工具。航空学院不讲特殊照顾，只讲解决问题。”
他的话像一块块冰砖，砸得刘糯宁透心凉，又莫名地……点燃了一小簇火苗。
不讲特殊照顾，只讲解决问题。
她接过那几张轻飘飘又沉甸甸的纸，深吸了一口带着机油味的空气。气管似乎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那颗酸柚子的致命威力。但眼前，是全新的、坚硬得像跑道水泥地一样的现实。
“谢谢学长。”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点刚穿越的沙哑，却并不怯懦。她努力挺直了那150公分的小身板，眨了眨眼睛——她不知道，这双遗传自原主、天生湿润晶亮、看电线杆都显得含情脉脉的大眼睛，在此刻迷茫中透着点倔强的神情下，杀伤力有多大。
商肆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点了点头：“快去安顿吧。”
刘糯宁抱着自己的简单行李（一个学院统一发放的深蓝色行李包），根据指示牌朝宿舍区走去。一路上，她这明显“发育不良”的身高和与严肃制服反差极大的甜软长相，收获了比布告栏前更多的注目礼。有好奇，有审视，有淡淡的怜悯，也有不以为然的轻视。
她统统接收，脸上甚至慢慢扬起一个习惯性的、属于“刘糯宁式”的笑容。怕什么？学前教育专业出身，别的本事没有，跟各种性格的人打交道、在看似不可能的境地里找乐子，可是基本功。
宿舍是四人间，上床下桌。她到的时候，只有一个女生在整理书桌。女生身材高挑匀称，长发扎成利落的马尾，侧脸线条清晰，透着一股冷淡的精致感。听到动静，她转过头，目光在刘糯宁身上停留两秒，尤其是在她需要微微踮脚才能把行李包放到床上的动作上，停顿了一瞬。
“苏雯琪。”女生简单地报了自己的名字，声音清凌凌的，没什么温度，“你的床是那边靠窗的下铺。”
“你好，我是刘糯宁，以后请多关照！”刘糯宁笑容加大，眼睛弯成月牙。她记得这个名字，原书里空管专业一个成绩不错但性格有些孤高的配角。
苏雯琪似乎不太适应她如此高涨的热情，“嗯”了一声，便转回去继续整理自己的航空概论课本。
刘糯宁也不在意，开始哼着不成调的歌收拾自己的小天地。她把领到的厚厚一摞专业教材堆在桌上，《空中交通管制基础》、《航空气象学》、《航空无线电通讯》……书名就透着令人望而生畏的气息。她随手翻开一本，里面复杂的图表和术语让她眼前一黑。
这就是她未来的专业了。指挥飞机，在天上画格子，不能有丝毫差错，因为差错背后是鲜活的生命。
肩膀下意识缩了缩，但很快又舒展开。
下午的专业见面会，教室里坐满了未来四年的同学。放眼望去，几乎都比她高。讲台上，一位表情肃穆、肩章显示级别不低的教官正在讲话，强调着空管工作的极端重要性、高度纪律性和巨大心理压力。教室里鸦雀无声，气氛凝重。
刘糯宁坐在第一排——没办法，身高优势，坐后面根本看不见——她仰着小脸，听得无比认真，那双过分漂亮的眼睛因为专注而显得更加明亮湿润，惹得讲台上的教官都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所以，你们要彻底忘掉自己曾经可能有的‘飞行员梦’！在这里，你们是空中秩序的缔造者，是安全链条上最关键的一环！你们的手，握的不是操纵杆，是指挥棒！你们的眼睛，要同时监控十几架甚至几十架飞机的动态！你们的大脑，要比最精密的计算机更快地计算冲突、做出决策！”
教官的声音铿锵有力。刘糯宁感觉到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轻轻震颤。不是害怕，是一种陌生的、被点燃的激荡。
“报告教官！”一个坐在后排的男生忽然举手，得到允许后站起身，他个子很高，带着点懒洋洋的神情，“我想问，如果我们之中，有人因为某些……身体条件限制，比如视野范围或者操作台适配问题，在实际工作中可能无法达到最佳指挥状态，学院会有相应的淘汰机制吗？”
问题很尖锐，不少人的目光似有若无地飘向了第一排那个娇小的背影。
教官皱了皱眉，正要回答。
刘糯宁却“唰”地一下站了起来。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所有人都看向她。
她转过身，面向那个提问的男生，脸上依旧带着甜软的微笑，声音清亮，足够让教室里每个人都听清：
“这位同学说得对，身体条件是很重要。”她顿了顿，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继续笑眯眯地说，“所以我来之前，特意查了很多资料，还自己动手做了个小模型，研究了一下怎么在现有条件下优化操作流程。比如，”她比划了一下，“通过调整座椅高度、屏幕角度，还有设计更符合人体工学的辅助工具，完全可以弥补一部分物理上的不便。毕竟，咱们空管最终靠的是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和这里。”她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和耳朵，“信息处理、决策和沟通的能力，才是核心，对吧教官？”
教室里一片寂静。连那个提问的男生都愣住了。
讲台上的教官，严肃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类似惊讶和兴味的神色。他点了点头：“刘糯宁同学说得有道理。空管是技术活，更是脑力活。学院会为有需要的同学提供必要的设备支持。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所有人，“一切的前提，是你们拥有匹配这份责任的决心和能力！散会！”
人群陆续散去。刘糯宁收拾东西时，能感觉到更多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好奇的、探究的、甚至有些不服气的。
苏雯琪走到她身边，沉默了一下，低声说：“你胆子挺大。”
“嘿嘿，实话实说嘛。”刘糯宁笑嘻嘻地把厚厚的教材抱进怀里，书脊抵着下巴，“对了，雯琪，你知道后勤部在哪儿吗？我得去申请个‘定制装备’。”
苏雯琪看着她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指了个方向。
去后勤部的路上，刘糯宁路过一个开放式的模型陈列室，里面展示着各种飞机模型和简单的航电系统示意图。她的脚步慢了下来，目光被角落里一堆散落的、似乎是用来做科普展示的乐高积木零件吸引。
那些熟悉的、色彩鲜艳的塑料小块，瞬间击中了来自原世界的某个记忆点。幼儿教育专业，手工课，孩子们用乐高搭建的奇思妙想……
一个念头，像小小的火花，“啪”地一下在她脑海里亮起。
她左右看看，趁没人注意，像只偷油的小老鼠般溜了进去。
几分钟后，当商肆因为一份遗漏的文件折返教学楼，路过陈列室时，他看到一个娇小的身影正蹲在角落，专注地摆弄着那堆乐高零件。她的动作很快，手指灵活，那些零散的方块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逐渐组合、拼接……
商肆的脚步顿住了。
他看见，在那双小而灵巧的手中，一个微缩但结构清晰的“塔台管制席位”正在成型。甚至，她用不同颜色的积木区分出了雷达显示屏、通讯面板、进程单架……虽然粗糙，但逻辑分明，关键要素一目了然。她甚至用几个带铰链的积木，模拟出了屏幕角度可调节的细节。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专注的侧脸和那微微颤动的睫毛上，落在她手中那个充满童趣又意外严谨的“模型”上。
商肆一贯平静无波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惊愕。
这个因为身高被嘲笑、调剂来的“小不点”新生，似乎……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刘糯宁完全没有察觉身后的目光。她搭完最后一块积木，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拍了拍手上的灰，小声自言自语：“搞定！明天就拿这个跟教官探讨一下设备人体工学改良的可行性……嗯，虽然看起来有点幼稚，但道理是通的嘛！”
她站起身，抱起自己的书，哼着歌，脚步轻快地朝着后勤部走去，深蓝色的肥大制服下摆随着她的动作一甩一甩。
窗外，一架训练用的螺旋桨飞机正低空掠过，引擎声轰鸣。
天空很高，路还很长。
但刘糯宁觉得，那颗酸柚子带来的新人生，或许，也没那么糟糕透顶。
至少，这里的“游戏规则”，看起来虽然严苛，但足够清晰明确。
而她，刘糯宁，最擅长的就是在规则之内，玩出属于自己的精彩。
她抬起头，望向那片蔚蓝的、充满金属呼啸声的天空，润泽的眸子里，倒映着阳光和流云，亮得惊人。
第一步，先弄个合适的垫脚凳。第二步……她摸了摸口袋里那颗从原世界带来的、已经干瘪的柚子籽（穿越时唯一跟着过来的东西），嘴角弯起。
第二步，让所有人看看，150公分的身高，能看见怎样的一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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