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一块浸透了死血的厚重黑布，严严实实地笼罩着荒原。
风更冷了，卷过战场，带着浓郁的血腥气和一丝生命消逝后的虚无。
沈星魂半跪在地，扶着昏迷不醒的孤狼。
他的身体冰冷，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嘴角还在不断渗出暗红的血液，染红了她素白的衣袖。
那张总是冷硬如石刻的脸，在失去意识的此刻，竟显出一种罕见的、令人心碎的脆弱。
她探了探他的脉息，紊乱微弱，内腑的伤势因最后那搏命一击而再度恶化。
那被地火之气暂时压制的阴寒，似乎也蠢蠢欲动，重新开始侵蚀他的生机。
不能留在这里。
金钱帮的溃散只是暂时的，谁也不知道下一波追兵何时会到。
灰魇更如同隐藏在黑暗中的毒蛇，随时可能发动致命一击。
沈星魂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先将孤狼轻轻放平，迅速检查他身上的伤口。
除了旧伤崩裂，胸口被黄三指风扫中的地方，已然一片乌青，隐隐透着一股阴损的劲力。
她取出随身携带的、天机阁秘制的金疮药和内腑伤药，小心翼翼地为他处理外伤。
又费力地将内服丹药用水囊中所剩不多的清水化开，一点点喂入他口中。
做完这一切，她已累得香汗淋漓。
环顾四周，黑暗死寂，唯有几具冰冷的尸体相伴。
她咬了咬牙，将孤狼的饮血刀拾起，入手沉重，刀身那暗红的色泽在黑夜中仿佛完全隐没，只有触摸才能感受到那股冰凉的金属质感。
她将此刀小心地插入孤狼腰间的刀鞘，然后弯下腰，用尽全身力气，将他背在了自己纤弱的背上。
男子的重量让她一个踉跄，几乎栽倒。
她稳住身形，调整了一下呼吸，辨明了西南方向，便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孤狼的重量，以及那份沉甸甸的、不知前路在何方的压力，几乎要将她压垮。
但她只是抿着唇，眼神坚定地望着前方，一步步向前走去。
荒原上的碎石和枯草不断绊着她的脚步，冰冷的夜风穿透她单薄的衣衫。
她却浑然不觉，所有的意志都集中在背上的人和前方的路上。
不知走了多久，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驱散了些许浓墨般的黑暗。
借着这熹微的晨光，沈星魂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一片稀疏的林地边缘。
树木扭曲干枯，形态怪异，林间弥漫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带着淡淡腐殖质气息的灰白色雾气。
瘴林。
韩十三提到过的，通往葬剑渊必经的瘴林。
她停下脚步，将孤狼轻轻放下，靠在一棵枯树下。
自己也几乎虚脱，靠着树干剧烈地喘息着。
汗水浸湿了她的鬓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
她回头看了看来路，荒原依旧沉寂，暂时没有追兵的迹象。
又看了看眼前的瘴林，雾气缭绕，看不清内里情形，只能感觉到一股阴湿沉闷的气息扑面而来。
必须尽快穿过这里。
瘴气有毒，久留无益，而且追兵很可能也会搜索这片区域。
她再次背起孤狼，深吸一口林外相对清新的空气，毅然步入了灰白色的雾气之中。
一入林中，光线顿时昏暗下来，视野被限制在数丈之内。
脚下的土地变得松软泥泞，空气中那股腐殖质的气息更加浓郁，还夹杂着一丝甜腥，吸入肺中，隐隐带来头晕与恶心之感。
四周寂静得可怕，连虫鸣鸟叫都听不见，只有她自己粗重的呼吸和脚步踩在落叶淤泥上的沙沙声。
沈星魂心中警惕，她知道这瘴气非同小可，连忙屏住呼吸，尽量减少吸入，同时加快脚步，希望能尽快穿过这片死亡地带。
然而，林中的路比她想象的更难走。
雾气不仅阻碍视线，似乎还带有某种迷惑心神的效用。
她感觉自己仿佛在原地打转，周围的枯树看起来都一模一样，难以辨别方向。
就在她心神渐感焦躁之际，背上的孤狼忽然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呻吟。
沈星魂心中一紧，连忙将他再次放下。
只见孤狼眉头紧锁，脸色在灰白瘴气的映衬下更显青灰，身体微微颤抖着，似乎在抵抗着巨大的痛苦。
他体内的伤势与这外界瘴毒仿佛产生了某种共鸣，正在加剧侵蚀他的生机。
“孤狼？孤狼！”
沈星魂轻轻拍打着他的脸颊，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焦急。
孤狼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
那双眸子失去了往日冰冷的锐利，显得有些涣散和迷茫，但深处那点不屈的火焰，却并未完全熄灭。
“瘴……气……”他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沈星魂立刻明白，他的身体对环境的凶险有着本能的感知。
她用力点头：“我知道，我们正在穿过瘴林，你撑住，我们很快就能出去！”
孤狼没有再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胸膛微弱地起伏着，似乎在凝聚残存的力量，与体内的伤痛和外界的瘴毒抗衡。
沈星魂知道不能再耽搁。
她撕下自己一片内裙衣襟，用水囊中最后一点清水浸湿，掩住孤狼的口鼻，希望能稍微过滤一些瘴气。
然后，她再次背起他，认准了一个方向，拼尽全力向前走去。
体力在飞速流逝，瘴气的侵蚀让她头脑阵阵发晕，脚步越来越沉重。
背上的男人仿佛变成了一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好几次，她几乎要瘫软在地，但一想到停下可能就是两人的终点，便又咬着牙，榨出体内最后一丝力气，迈出下一步。
绝望，如同这林中的瘴气，无声无息地渗透、弥漫。
不知又挣扎前行了多久，前方的雾气似乎淡薄了一些，隐约可见几块巨石的轮廓。
沈星魂精神微振，用尽最后力气朝着那片区域走去。
穿过几棵特别粗壮的怪树，眼前豁然开朗了一小片。
这是一处小小的、由几块巨大黑色岩石围拢形成的洼地，岩石阻挡了大部分瘴气的流入，空气虽然依旧潮湿，但那股甜腥的腐臭味淡了许多。
洼地中央，散落着一些白骨。
有野兽的，也有……人的。
几具残缺的骷髅横陈在地，破烂的衣物早已腐朽，与泥土枯叶混在一起，无声地诉说着此地的凶险。
三岔口。
择白骨多者行。
韩十三的话语在脑中响起。
沈星魂看着那几具骷髅，心中凛然。
这里，应该就是那个选择的路口了。
而脚下这条布满更多白骨的小径，就是通往断魂崖的方向。
她将孤狼小心地放在一块相对干净、背靠巨石的平地上。
自己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肺部火辣辣地疼。
稍微平复了一下呼吸，她立刻检查孤狼的状况。
湿布巾似乎起了一点作用，他的呼吸虽然依旧微弱，但并未继续恶化。
只是那脸色，依旧难看至极。
沈星魂稍稍松了口气，这才感到浑身如同散架般疼痛，尤其是双肩，被孤狼压得早已麻木，此刻恢复知觉，更是酸痛难当。
她靠在冰冷的岩石上，望着这片小小的、被死亡环绕的“安全区”，心中五味杂陈。
从黑石城一路厮杀逃亡，直到这片诡异的瘴林，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每一次喘息都弥足珍贵。
而前路，还有那听名字就知凶险万分的断魂崖，以及崖下那神秘莫测的葬剑渊。
还有那个韩十三口中的，“玄阴锁脉手”火候深十倍的“无面尊使”……
一股深深的疲惫和无力感涌上心头。
她毕竟不是铁打的人，连续的恶战、逃亡、担忧、恐惧，早已耗尽了她的心力。
她转过头，看着身边昏迷不醒的孤狼。
这个男人，像一块沉默而坚硬的石头，背负着沉重的过去和致命的伤势，却始终没有倒下。
他的世界里，似乎只有手中的刀和前方的路，别无他物。
自己呢？为何要如此不顾一切地跟着他，卷入这无尽的危险漩涡？
是因为天机阁的使命？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沈星魂甩了甩头，将这些纷乱的思绪压下。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活下去，到达葬剑渊，找到治愈他伤势的方法，才是唯一要做的事。
她重新振作精神，仔细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记忆着来路和去路的方向。
同时侧耳倾听着林间的动静，警惕着可能出现的危险——无论是瘴气中的毒虫猛兽，还是比猛兽更可怕的追兵。
时间在死寂与等待中缓慢流逝。
洼地外的灰白色瘴气依旧缓缓流动，如同死亡的呼吸。
忽然，靠在她身边的孤狼，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沈星魂立刻察觉，低头看去。
只见孤狼不知何时再次睁开了眼睛。
虽然依旧虚弱，但那眸中的涣散已经退去，重新凝聚起那标志性的、冰冷的、如同孤狼般的眼神。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洼地里的累累白骨，最终定格在那条指向迷雾深处、白骨更多的小径尽头。
他没有看沈星魂，只是望着那片未知的黑暗，嘴唇微动，吐出几个沙哑却清晰的字：
“路，还在前面。”
（第五十七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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