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脑子嗡嗡作响,像一台濒临报废的机器。
凡子的话像一颗石子,在我混乱的思绪里砸开了一圈圈涟漪。
壳……我是第几个?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或者说,我不敢去想答案。
清晨的微光从火化间那扇高窗透进来,给冰冷的水泥地铺上一层死灰色。
小满累坏了,就蜷在墙角的旧棉衣上睡着了,一只手还死死攥着那块从白袍人身上扯下来的灰布,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凡子没睡。
他缩在另一个角落,手里拿着那把沾过血的剪刀,用一块破布翻来覆去地擦拭,一遍又一遍,像是要把上面不存在的锈迹都磨掉。
他的眼神是涣散的,不知在看哪里,嘴里却忽然冒出一句话。
“我记得赵裁缝最后一天,”他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他疯了,把他铺子里所有的寿衣都堆在院子里烧了,火光冲天。最后只留下一件,崭新的,上面用红线绣着三个字——‘林小舟’。”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凡子抬起头,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他说,‘名字是绳,拴住鬼,也拴住人。’那件寿衣,他没敢烧。”
名字是绳……拴住人。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不远处火化炉的控制屏幕上,那上面冰冷的数字灯光像是怪物的眼睛。
如果“林小舟”是赵裁缝留下的生路,那“三儿”这个名字,就是死死套在我脖子上的绞索。
它把我从林小舟的身份里拽了出来,拖进了这个无尽的噩梦。
如果名字是陷阱,那我不如……烧了它。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野火一样疯狂燃烧。
就在这时,沉重的铁门被推开,黄师傅和吴老拐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黄师傅手里提着一个黑陶罐子,吴老拐还是那副干瘦的样子,但眼神异常凝重。
“想通了?”黄师傅把陶罐“咚”一声放在地上,里面发出木炭碰撞的闷响。
他指着罐子里的东西说:“这是‘焚名火’的引子。要想烧掉一个被‘那个东西’缠上的名字,就得用最纯粹的阴火。这引子,是我用柳木烧成的炭,但它需要一样东西做薪柴。”
“什么?”我问。
“无人认领的骨灰。”
我浑身一震。
“名字烧了,世上就再也没有人记得这个称呼,它所关联的一切都会断掉。从某种意义上说,你就真没了。”黄师傅的警告像冰锥一样扎人,“但若不烧,你身上的‘壳’只会越来越厚,直到你彻底忘了自己是谁,成为下一个在夜里游荡的白袍人。”
“我守着这堆寿衣三十年,看够了。”吴老拐叹了口气,烟斗在墙上磕了磕,“该断了。再不断,我们都得被耗死在这里。”
决定已经做出,再没有回头路。
我们三个男人对视一眼,撬开了b区冷柜最下面的一个格子。
那里面只有一个老旧的木制骨灰盒,标签部分被烧得焦黑,什么都看不清。
黄师傅说,这是1973年老火葬场那场大火后,从废墟里刨出来的三具无名尸骸之一,据说是三个冻死的乞儿。
他们没有名字,没有过去,是用来做薪柴的最好材料。
子时,阴气最重的时刻。
我们在火化炉前清出一片空地。
黄师傅将黑炭引子倒在地上,吴老拐则撬开骨灰盒,将那捧沉寂了近五十年的骨灰小心翼翼地撒在炭上。
没有点火,那些黑炭竟自己冒起了丝丝黑烟,然后“噗”的一声,燃起一簇黑色的火焰。
那火焰不带一丝温度,像扭动的毒蛇,安静地舔舐着骨灰。
黄师傅递给我一截炭笔和一张黄纸。“写下那个名字。”
我接过笔,手却抖得厉害。
纸上,我用尽全力,一笔一划地写下那个纠缠了我半生的噩梦——三儿。
就在我准备将纸丢进火里的瞬间,凡子突然从角落里冲过来,一把按住了我的手腕。
“等等!王师傅走之前,还留了样东西!”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老旧的卡带式录音机,那是我父亲王师傅生前最喜欢听评书用的。
凡子把一盘没有标签的录音带塞了进去,用力按下了播放键。
一阵刺耳的电流声后,录音机里传出一个沙哑、虚弱、却无比熟悉的声音。
是我爸。
“咳咳……如果你们听到这个,说明‘三儿’……又回来了。听着,那三个白袍人……他们不是鬼,他们……是‘三儿’这个名字,黏上的三个‘壳’。第一个壳,是七三年的小乞丐,死于饥寒。第二个壳,是八九年的一个外地工人,死于车祸。第三个……第三个死于被叫这个名字太久,忘了自己究竟是谁。他们死了,却没能摆脱那个名字。现在,他们守着这个名字,就像守着自己的坟墓,不让任何一个新的‘壳’……逃脱。”
录音到这里,戛然而止。
我全身的血液都凉了。
他们不是来抓我的,他们是来……阻止我逃跑的。
我再没有丝毫犹豫,猛地甩开凡子的手,将那张写着“三儿”的黄纸狠狠投进了黑色的火焰中。
轰——!
黑焰骤然冲天而起,卷起一股阴冷的旋风。
与此同时,三个方向同时传来了动静。
停尸房的铁门“哐”地一声被撞开,火化炉的炉口深处传来令人牙酸的刮擦声,不远处那口废弃水井的井口,有什么东西正慢慢爬出。
三道白色的身影,从三个地方同时走了出来。
他们面容模糊,身上裹着陈旧的白布,步伐僵硬却完全一致,目标明确——就是我!
“动手!”吴老拐爆喝一声,抓起一把香灰,口中飞速念起不知名的咒语。
黄师傅则抓起罐子里剩下的焚名炭,不断撒向那三道白影,黑炭一沾到他们身上,就冒起一阵“滋滋”的白烟。
凡子最是果断,他冲到控制台,启动了火化炉的强制排气系统。
巨大的风机开始轰鸣,强劲的气流从炉口喷出,形成一道无形的气墙,暂时阻挡了他们的靠近。
可那火中的黄纸,虽然烧成了灰,却并未散去。
黑色的灰烬在火焰中心凝聚,竟然慢慢勾勒出一张脸——一个七八岁男孩的脸。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旧棉衫。
看到那件衣服,我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那是我,那是我七岁时穿过的衣服。
可我从未死过。
火焰中的男孩张开了嘴,发出的声音,稚嫩却又无比清晰,那是我自己童年的声音:“你不记得了吗?七岁那年,你掉进了后院的井里,快要淹死了。是姑妈在井口不停地喊你的小名‘三儿’,才把你给喊醒了,拉了上来。从那天起,你就不是林小舟了。”
火焰再次扭曲,男孩的面孔旁,又浮现出另外两张模糊的脸,一张瘦骨嶙峋,一张痛苦不堪。
乞儿、车祸亡童、我。
三具身影在火焰中若隐若现。
“他们不是鬼!他们是‘名’的守墓人!”黄师傅嘶吼着,声音因恐惧而变形,“你烧了名字,他们就没了归处,会跟你同归于尽!”
守墓人……
我明白了。
他们不是来害我,他们是被这个名字囚禁的囚徒。
而我,是第四个。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怒火和决绝涌上心头。
我一把抓过吴老拐脚边的骨灰盒,将里面剩下的“薪柴”全部狠狠撒入焚名火中,对着那三道越来越近的白影,用尽全身力气大喊:“我不叫三儿!这个破名字谁爱叫谁叫去!”
火光猛地炸裂开来,如同一颗黑色的太阳。
那三道白影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击中,同时仰起头,发出一种穿透耳膜却又听不见的无声尖啸。
而在那炸裂的火光里,我看见了自己,第一次,没有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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