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巅的欢呼如潮水涨落,终随晚风散入苍茫暮色。
东麓,一株冠盖如云的古松之下,两人对弈。
石枰上黑白子交错,却非寻常棋路,子落方位暗合山势水脉,竟是一局以泰山为盘、以国运为注的“风水弈”。执黑者是个青衫文士,面容清癯,三缕长须,唯有一双眼亮得惊人,落子时指尖不带半分烟火气,自称“不语先生”。执白者正是萧敛,他已换下观礼的官服,着一身玄色常服,指尖白子温润,迟迟未落。
不语先生呷了一口粗陶碗里的野茶,目光依旧落在棋局上,仿佛方才山巅那场惊动天地的乐舞,还不如枰上一记“尖冲”值得琢磨。他声音平直,毫无起伏:
“延运?萧相信这个?”
萧敛将那枚白子轻轻按在天元之位,恰好对应山巅祭坛。“百姓信,百官信,天下人都需要信。陛下这一手……很高明。借神舞之‘奇’,固帝王之‘正’。人心汇聚,便是最大的运。”
“人心如沙,聚散无常。”不语先生摇头,黑子“啪”地一声,钉在对应夏江奔流方向的星位,隐隐有截断白势之意。“神迹固然能聚沙成塔,但风一吹,雨一打,该散的,还是会散。所谓祈运,不过是给碌碌尘世之人,一点虚妄的心理慰藉。萧相纵横官场,难道真信跳一支舞,弹一曲琴,便能换来五谷丰登、刀兵永息?”
萧敛默然,目光投向远方。山脚下,人流正缓缓散去,但那狂热的气氛似乎还蒸腾在空气里,与江雾混杂。他缓缓道:“我信刀剑,信粮草,信城墙……也信‘势’。今日之前,泰山只是一座山,夏江只是一条水。今日之后,它们成了‘封禅之山’、‘护国之水’。这便是‘势’,是人心里筑起的另一座长城。” 他顿了顿,“至于神族……先生观之如何?”
不语先生终于抬起眼皮,那双过于清亮的眼睛里,倒映着最后一丝天光,也仿佛映照着常人不可见的脉络。
“不同常理。”他言简意赅,“非人,非妖,其力纯粹,近乎‘道’的显化。方才那场乐舞,并非单纯的表演。那抚琴的小神,以音律为引,牵动地脉风声;那起舞的神女,以姿态为符,呼应云水气象。他们……在无意或有意间,进行了一次小规模的 ‘天地调律’。”
“调律?”
“嗯。”不语先生指尖蘸了点茶水,在石枰边虚画了几道曲折的线,“好比一张琴,久不调弦,音便不准。这方天地,承载众生纷扰、战乱戾气、王朝更迭,其‘韵’早已驳杂紊乱。他们方才所为,如同以更高阶、更纯净的‘音准’,短暂地拨正了以此山此江为中心的一方‘地弦’。故而,你我眼中所见——云开雾散,江泛金波,并非幻术,而是天地之气被短暂梳理调和后的自然显化。”
萧敛眼神一凝:“如此说来,那凝聚气运之效,是真的?”
“真,也不真。”不语先生放下茶碗,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如冰珠落盘,“盘踞此山的天运,确实凝实清亮了数分,如同蒙尘的镜面被擦拭了一角。但,丞相——” 他看向萧敛,目光锐利,“此非生成,而是窃取。”
“窃取?”
“天地气运,总量或许有常。此处被梳理凝聚,彼处必然有所耗散。神族以超凡之力强行‘调律’,好比从一条浑浊的大河中,硬生生攫取了一瓢稍显清澈的水,暂时浇灌在此处。河流的整体浑浊并未改变,这瓢清水,也终究会重新渗回泥沙之中,或被更大的浊流吞没。” 不语先生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冷酷的弧度,“这窃来的、短暂凝实的气运,又能持续多久呢?三月?半年?一旦神使离去,这‘调律’之力消失,天地自会恢复其驳杂的常态。甚至,因这短暂的‘拔苗助长’,后续的反噬……犹未可知。”
萧敛凝视着石枰,那枚落在天元的白子显得孤零零的。山风穿过松针,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远处,夏江奔腾依旧,带走落日的余晖,也仿佛带走了山巅残留的神圣余韵。
“所以,陛下此举,终究是……饮鸩止渴?” 他声音低沉。
“非也。”不语先生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棋局,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是借力打力。陛下聪慧,未必不知此中虚实。她要的,本就是这‘短暂凝实’的瞬间——足以震慑内外,稳固登基之初的权柄。至于之后……那是之后的事。而神族……” 他落下一子,彻底困住萧敛一条大龙,“他们展现力量,介入人界因果,无论初衷如何,便已入了局。入了局,便有消耗,便有牵扯,便不再超然。这,或许才是陛下更深的一层用意。”
萧敛看着自己被屠戮的大龙,良久,将手中剩余白子轻轻放回棋罐。
“先生以为,神族可知自身已入局?”
不语先生拂袖起身,青衫在渐浓的夜色中几乎与山影融为一体。他望向已然寂静的山巅,那里,宫灯次第亮起,如同悬在天上的星子。
“那位月弥姑娘,指尖始终在袖中微动,似在测算。她可能知道,也可能在顺势而为。至于那位公主和琴师……” 他微微摇头,“赤子之心,可敬可畏,亦可叹。将军,棋局未完,天色已晚,且看明日吧。”
说罢,他身影已飘然隐入松柏阴影之中,恍若从未出现。
萧敛独坐石枰前,指尖摩挲着那枚冰凉的天元白子。山下的万家灯火逐一点亮,与天上星河遥相呼应。那场轰动天下的神舞余音,早已消散。但一些更为细微、却可能影响深远的东西,如同不语先生口中那“被短暂拔正的地弦”,其涟漪,或许才刚刚开始扩散。
窃天运以固鼎,引神入局弈苍生。
松荫未道玄机尽,且看涟漪几处生。
泰山的夜晚,终于彻底降临,将一切辉煌、祈愿、算计与低语,温柔而平等地,吞入它亘古的沉默里。只有夏江,不知疲倦,带着它泥沙俱下的秘密,继续向东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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