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仁师端坐不动，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叩、叩”的轻响。
他没有看杀气腾腾的卢文纪，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主座上神色阴沉的王珪。
“卢兄，稍安勿躁。”
崔仁师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润，但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的冰冷，“杀人，是最下等的手段。况且，能弄出这等‘妖法’之人，会是寻常之辈吗？你派去的死士，是能杀了他的人，还是能毁掉他的‘妖法’？若是毁不掉，反而打草惊蛇，让他将此法献给了陛下，你我三家，又该如何自处？”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卢文纪的怒火之上。
他脸上的横肉抖了抖，虽然依旧不忿，却也知道崔仁师所言非虚。
他们世家大族的根基，一在对知识的掌控，二则是，人脉的积累。
此前，李靖，程咬金，尉迟敬德等人连夜突袭，他们在朝堂辛苦经营的人脉，已经毁了不少。
如果再打草惊蛇，让他们失去更多的人脉。
那他们这些千年积累的世家大族，就真的要伤筋动骨了。
王珪终于抬起了眼皮，冷漠的眼神扫过卢文纪，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匹夫之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崔贤弟所言，正是我所虑。此事，不能用蛮力。”
被王珪如此训斥，卢文纪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却不敢发作，只能悻悻地坐下，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发出粗重的喘息声。
王珪将那本印刷的《论语》合上，用手指在封面上缓缓划过，仿佛在抚摸一条致命的毒蛇。
“此事的根源，不在于杀不杀人，而在于这印书之法，以及这造纸之术。”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让整个客厅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这两样东西，必须掌握在我等手中。要么……就让它们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王兄可曾查清，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崔仁师问道，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王珪的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眼神里充满了嘲弄与冰冷：“说起来，此人你们也都听过。或者说，他的家族，你们都熟悉得很。”
他顿了顿，似乎很享受崔、卢二人脸上那混杂着好奇与凝重的表情，才一字一顿地吐出了那个名字。
“荥阳郑氏……被逐出家门的那个废物，郑闲。”
“什么？！”
这一次，惊呼出声的是崔仁师。
他一向从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震惊到无以复加的表情。
而卢文纪更是像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了一阵夸张的大笑：“哈哈哈哈！王兄，你莫不是在与我等玩笑？郑闲？就是那个传闻中不学无术，终日只知斗鸡走狗，被郑家族长郑元寿亲自下令打断腿逐出家门的纨绔子？就凭他？”
笑声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王珪冷冷地看着他，直到他笑声渐歇，才淡然道：“我已派人查得清清楚楚。西市那间名为‘闲云商行’的铺子，背后东家，正是郑闲。今日在铺中坐镇指挥，引得万人空巷的，也正是他。”
卢文纪的笑声卡在了喉咙里，脸上的表情精彩至极，从鄙夷到怀疑，再到惊恐，最后化作一片茫然。
一个被所有人都认定为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怎么可能摇身一变，成了能撼动他们世家根基的巨擘？
这简直比天方夜谭还要荒谬！
崔仁师紧锁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喃喃自语：“这……这绝无可能。一个被家族抛弃的弃子，他哪来的财力，哪来的门路，去弄出这等惊世骇俗的东西？这背后，定有高人！”
“不管他背后有没有高人，”王珪打断了他的猜测，声音斩钉截铁，“现在，这两样东西，就掌握在郑闲手上。这是事实。”
他环视二人，语气森然地说道：“荥阳郑氏，真是瞎了他们的狗眼！将一块足以颠覆乾坤的璞玉，当成了茅坑里的石头，一脚踹开。可笑！可悲！”
“那……王兄的意思是？”崔仁师已经冷静下来，开始思考对策。
“既然此子曾是我等世家之人，那便先礼后兵。”王珪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明日，我会派人，去会一会这位郑家的‘麒麟儿’。”
他的嘴角带着一丝残酷的笑意：“我会给他一个选择。要么，交出印书和造纸的秘方，我太原王氏可以给他一个管事的位置，保他一世富贵。他既然是被郑家赶出来的，想必对重归门阀，有着非同一般的执念。”
卢文纪立刻明白了王珪的意图，脸上也露出了狰狞的笑容：“不错！给他一个天大的恩惠，让他感恩戴德地献上一切。他一个弃子，能得王兄您亲自招揽，那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崔仁师却没有那么乐观，他沉吟道：“若是……他拒绝呢？”
“拒绝？”王珪冷笑一声，那笑容让空气都为之凝结，“那就证明，他背后的高人，所图甚大。或者说，他自己，野心不小。”
他伸出两根手指，声音如同九幽寒冰。
“那便只剩下第二条路。动用我等在朝中的所有力量，给他安上一个‘妖言惑众，私印禁书，图谋不轨’的罪名。让御史台的言官，用唾沫淹死他！让大理寺的酷吏，把他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届时，他那小小的商行，连同他本人，都会像尘埃一样，被轻易地抹去。至于那两样‘妖法’，自然也就会落到该拥有它们的人手里。”
王珪的话音落下，客厅里再次陷入了死寂。
崔仁师和卢文纪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绝与狠厉。
是啊，这才是世家门阀真正的行事方式。
先是用利益和地位进行诱降，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姿态。
一旦对方不从，便会毫不犹豫地动用雷霆手段，将其彻底碾碎，连骨头渣都不剩。
“我清河崔氏，附议。”崔仁师缓缓点头。
“我范阳卢氏，也附议！”卢文纪咬牙切齿地说道。
黑暗中，三只无形的大手，就此握在了一起。
一张由权势、阴谋和千年积怨编织而成的大网，正悄无声息地，朝着西市那间灯火通明的商行，缓缓笼罩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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