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用尽全力的拥抱，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有短短一瞬。陆沉舟的怀抱很紧，很用力，紧到顾微微几乎喘不过气，肋骨都在隐隐作痛。他湿透的上身冰冷，可贴着她的胸口，那剧烈的心跳却滚烫得仿佛要灼穿她的皮肤。他身上混杂着雨水、血腥、硝烟和一丝独属于他的清冽气息，强势地侵入她的感官，带着劫后余生的战栗，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占有。
顾微微僵硬地靠在他怀里，没有推开，也没有回应。她的大脑一片混乱，像被飓风席卷过的废墟，理智、愤怒、恐惧、屈辱、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陌生的悸动，在废墟上疯狂冲撞。她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听到他压抑在喉咙深处的、沉重的呼吸，和他紧贴着她的、同样剧烈的心跳。这个拥抱，没有任何温柔可言，只有一种近乎蛮横的确认，确认她还在这里，在他的臂弯里，没有消失，没有逃离。
“咳……”她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细微的呛咳，肺部因缺氧而抗议。
陆沉舟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从某种梦魇中惊醒，手臂的力道骤然松懈，却又在完全放开前迟疑了一瞬，才缓缓地、带着一丝不明显的留恋，将手臂从她背后撤开。他退后一步，拉开了距离，但那深沉如夜的目光依旧牢牢锁住她，里面翻涌的复杂情绪尚未完全平息，像风暴过后的海面，依旧暗流汹涌。
“先处理伤口。”他移开视线，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但仔细听，能辨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转身，捡起地上那件湿透的衬衫，胡乱擦掉手上残留的血污，然后又拿起那个防水急救包，走到她面前，蹲下身。
顾微微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除了湿透的狼狈，手臂、膝盖、手肘等地方也有不少在挣扎和奔跑中留下的擦伤，细小的伤口渗着血珠，混着泥水，看起来很糟糕。她刚才沉浸在巨大的情绪冲击中，竟完全没感觉到疼痛。
陆沉舟的动作异常小心，他用干净的纱布蘸了消毒水，动作轻缓地擦拭她手臂上一道较长的伤口。冰凉的液体触碰到伤口，带来尖锐的刺痛，顾微微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忍一忍。”他低声道，没有抬头，手上的动作却放得更轻，甚至对着伤口轻轻吹了吹气。那温热的气息拂过皮肤，带来一阵酥麻的痒意，与伤口的刺痛交织在一起，让顾微微的心跳漏了一拍。他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眉眼，只留下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在昏暗的灯光下，竟显出一种平日里绝无仅有的、近乎温柔的专注。
顾微微垂眸看着他，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小心地为自己处理伤口，看着他低垂的眼睫在眼睑下投出浓密的阴影，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这个男人，几个小时前还在用最冷酷的话语剖开真相，将她推入地狱，现在却又用这样近乎笨拙的方式，为她处理微不足道的伤口。他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为什么？”她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陆沉舟处理伤口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拿起另一块纱布，继续擦拭她膝盖上的擦伤。直到将几处明显的伤口都处理完毕，贴上防水创可贴，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顾微微抬眼，直视着他，目光锐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的任务，你的身份，需要你潜伏在顾氏，需要你获取信任。以你的能力，接近我父亲，或者用其他方式，不是更直接有效吗？为什么……偏偏要选择我？用那种……方式？”
用那种，让她误会、让她心动、让她深陷其中、又将她重重摔下的方式。
陆沉舟抬起眼，迎上她的目光。昏黄的灯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跳跃，晦暗难明。他没有避开，也没有解释，只是平静地陈述，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实：“因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顾瀚松唯一的女儿，顾氏未来的继承人，进入核心决策层顺理成章。对你动心……”他顿了顿，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声音更低了几分，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是计划外的意外。但也是……无法避免的意外。”
意外。无法避免的意外。
顾微微的心像是被这两句话狠狠攥住，又酸又涩，几乎要喘不过气。原来，连那份让她痛苦挣扎的“心动”，在他那里，也只是一个“意外”，一个“计划外的变量”。她于他而言，自始至终，都只是一枚棋子，一枚因为身份特殊而“合适”的棋子。所有的特殊对待，那些她曾以为的、隐秘的悸动和靠近，都只是任务需要，只是他高超演技的一部分。
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和悲凉涌上心头。她竟然真的……差点就信了。信了那些若有似无的暧昧，信了那些笨拙的维护，甚至在刚才，在他用命相护、剖白心迹的时候，还产生了一丝动摇。
“所以，”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陆组长，陆长官，现在任务进行到哪一步了？我这个‘意外’，还有利用价值吗？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处置我这枚棋子？”
陆沉舟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她手腕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捏得她生疼。他看着她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嘲讽和眼底深藏的伤痛，眸色瞬间沉了下去，翻涌起骇人的风暴，但很快，那风暴又被一种更深的、近乎疲惫的晦暗压下。
“顾微微，”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压抑的痛楚，“别这样。”
“别怎样？”顾微微猛地抽回手，站了起来，后退两步，拉开与他的距离，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陆沉舟，戏演到这里，也该够了吧？你身份暴露了，周子轩也狗急跳墙了，你的任务是不是快结束了？我这个‘意外’的棋子，是不是也该退场了？你刚才说的那些，‘一起面对’，‘用命保护’，是不是也是你剧本里的台词？为了让我继续乖乖配合，直到你把周子轩和他背后的人一网打尽？”
她越说越快，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积压了一整晚的愤怒、委屈、恐惧和被愚弄的耻辱，终于在这一刻决堤。“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被你耍得团团转，是不是很有成就感？看着我为你担心，为你心痛，为你……动心，你是不是觉得特别可笑？特别有掌控感？！”
“顾微微！”陆沉舟厉声打断她，也站了起来。他额角的青筋在跳动，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翻涌着骇人的怒意和……一丝清晰的、被刺痛的神色。他上前一步，逼视着她，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近乎咬牙切齿的狠厉，“你给我听着！我陆沉舟做事，从来不屑用感情当筹码！是，我骗了你，利用了你，把你卷进来，我他妈就是个混蛋！我认！”
他猛地伸手，似乎想抓住她的肩膀，但在触碰到她之前又硬生生停住，手指蜷缩成拳，骨节捏得发白。
“可我对你动心，是真的！”他几乎是低吼出来，赤红的眼睛死死锁住她，像是要将这几个字钉进她的灵魂深处，“不管你信不信，那是我二十多年来，唯一、也是最大的‘计划外’！是，我接近你是别有用心，我冷落你是为了把你推离风暴中心，我宣布婚约是为了制造一个合理的保护屏障！可我对你的感觉，从一开始的欣赏，到后来的在意，再到失控……那不是演出来的！我试过控制，试过远离，可我做不到！”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继续嘶哑地说道：“看到你被李强刁难，我会愤怒；看到你为项目拼命，我会心疼；看到你和别人走得近，我会……失控。看到你可能有危险，我会发疯！今天看到你差点被他们抓走，我……”他顿住了，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画面，眼中闪过一丝后怕的惊悸，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破碎的痛楚，“我宁愿死的是我。”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重锤一样砸在顾微微的心上，让她浑身一震，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狭小的木板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煤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渐渐平息的雨声。陆沉舟胸膛起伏，死死地看着她，那目光里，有被揭穿的狼狈，有无法辩驳的痛苦，有不顾一切的坦白，更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等待审判的孤注一掷。
顾微微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痛楚和真诚，大脑一片空白。他说的是真的吗？那些她曾以为是错觉的瞬间，那些她以为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悸动，竟然……不是她的幻觉？他竟然，真的对她……
不！不能再相信他了！她已经被骗得够惨了！这一定又是他的手段，是为了让她继续配合的苦肉计！顾微微，醒醒！不要再上当了！
她在心里疯狂地呐喊，试图筑起防线。可心脏却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一股陌生的、酸涩的暖流，混合着巨大的恐慌和茫然，冲垮了她的理智。她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讥讽，想用最恶毒的语言刺伤他，就像他曾经对她做的那样。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陆沉舟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缓缓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疲惫的阴影，额角的伤口又开始渗出细小的血珠，混合着未干的雨水，缓缓滑落。整个人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颓然的脆弱。
“顾微微，”他闭着眼，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疲惫，“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信不信，由你。任务还没结束，周子轩和他背后的势力比想象中更难对付，他们不会放过你，也不会放过顾氏。你现在离开我，就是死路一条。”
他睁开眼，目光重新看向她，那里面不再有之前的激烈情绪，只剩下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决绝：“所以，你没有选择。从现在起，你必须听我的。我会用我的方式保护你，清除威胁。等一切结束……”他顿了顿，移开视线，望向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晨光，声音轻得像是叹息，“我会给你一个交代。到时候，是走是留，是恨是原谅，都随你。”
说完，他不再看她，走到角落里，捡起那件湿透的衬衫，沉默地穿上，一粒一粒地扣好扣子，动作缓慢而认真，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湿冷的布料紧贴着他精悍的身躯，勾勒出流畅的线条，也衬得他脸色更加苍白。他重新变回了那个冷静、强大、不容置疑的陆沉舟，只是眉宇间，多了一丝挥之不去的、深沉的疲惫。
顾微微僵在原地，看着他挺直却隐隐透出孤寂的背影，心脏像是被浸泡在冰与火交织的溶液里，冷热交替，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恨吗？恨的。怨吗？怨的。可那恨意和怨怼之下，却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裂开，露出底下鲜红的、柔软的血肉，疼得她浑身发颤。
她该相信他吗？相信这个满口谎言、身份成谜、将她的人生搅得天翻地覆的男人，那番惊心动魄的剖白？相信他那份“计划外”的、失控的“动心”？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有屋檐的积水滴滴答答地落下，敲打着地面。海平面尽头，天光微熹，一抹苍白的亮色刺破了厚重的云层，预示着漫长而混乱的一夜，终于过去了。
但顾微微知道，对她而言，真正的黑夜，或许才刚刚开始。陆沉舟用最残酷的方式，将她拉入了他的世界，一个充满谎言、危险和未知的世界。他给了她一个“没有选择”的选择，用他的“保护”为她套上了一副无形的、冰冷的枷锁。
而她，在恨与迷茫、恐惧与那一丝可悲的动摇中，踏上了这条与他并肩、却不知通往何方的荆棘之路。破晓的微光，照不进她心底的迷雾，也照不亮前方未知的险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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