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脚踝上那片刺目的青紫，像一记无声的惊雷，炸醒了尚在理想与现实中摇摆的刘致远。家庭这架本就嘎吱作响的旧琴，一根至关重要的弦，似乎在这一刻，绷到了极限，发出了令人心悸的颤音。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忙碌。父亲请了假，笨拙地承担起大部分家务，他煮的粥要么夹生要么糊底，炒的菜咸得发苦。刘致远下班后也立刻赶回家，帮忙照顾母亲，处理杂事。母子连心，他看着母亲强忍疼痛却还努力对他挤出微笑的样子，看着她因为无法操持家务而流露出的愧疚眼神，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搓，又酸又涩。
他突然深刻地意识到，所谓“安稳”的生活，其脆弱程度远超想象。一场意外，一次病痛，就足以让一个普通家庭方寸大乱。而钱，这个他曾经有些清高、不愿过多提及的俗物，在此刻显示出它冰冷而坚硬的必要性。 街道卫生院大夫开的药很快用完了，母亲脚肿未消，父亲犹豫再三，还是揣着家里所剩不多的积蓄，带母亲去了市医院。拍片子，拿药，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刘致远看着父亲从那个裹了又裹的手帕包里，小心翼翼地数出皱巴巴的钞票时，他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文化局那点微薄的工资，在这种现实的开销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无力。他第一次对这份“稳定”产生了强烈的怀疑和厌恶。它像一件过于紧身、却毫无御寒能力的旧衣服，束缚着他的手脚，却无法为他，也无法为他的家庭，抵御真正的风雨。
家庭的窘迫像一面放大镜，将他与周围环境的格格不入照得更加清晰。办公室里，老赵依旧在谈论他的蝈蝈，抱怨着粮站新来的大米口感不好；小李依旧偷偷听着流行歌曲，憧憬着南方的繁华。他们的烦恼，在刘致远听来，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提前窥见了生活残酷底牌的玩家，再也无法融入身边那些尚且沉浸在温吞日常中的同伴。
与秦雪娇的通信，也变得异常艰难。他摊开信纸，试图像往常一样，与她分享内心的波澜，诉说家庭的变故和自己的无力感。但笔尖变得无比沉重。他该如何向那个生活在诗书世界，与他共同描绘着精神蓝图的女子，描述这种被柴米油盐和医药费压得喘不过气的狼狈？他害怕自己的倾诉，会打破他们之间那种建立在文学与理想之上的、纯粹而美好的氛围。他更害怕，从她那里得到的，会是同样无力的安慰，或是过于理想化的鼓励。
“告诉她，又能改变什么呢？” 这个现实而冷酷的念头，像一根细小的冰刺，扎在他心头。他第一次意识到，他和雪娇之间，除了精神的共鸣，还横亘着巨大的、现实的鸿沟。她的信，她的理解，如同远方的星光，可以慰藉心灵，却无法照亮脚下泥泞的现实之路，更无法帮他搀扶起跌倒的母亲。
最终，他写给秦雪娇的信变得简短而克制，只轻描淡写地提及母亲不慎扭伤，家中一切安好，让她勿念。他将更多的篇幅，用来询问她投稿的进展，讨论她最近阅读的书籍。他试图用这种方式，维持着那个纯粹精神世界的表象，仿佛只要不提，那些现实的烦恼就不存在。但这刻意维持的平静之下，是一种更深沉的孤独和疏离感。他感觉自己正在一条看不见的歧路上，与雪娇渐行渐远。
与此同时，计算机培训班彻底解散。这个消息，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刘致远心中那座名为“希望”的摇摇欲坠的灯塔。他花费了巨资和无数个夜晚打造的“小舢板”，尚未下水，便已宣告搁浅。
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像浓稠的墨汁，浸染了他的世界。 家庭的责任像沉重的锁链，捆住了他的双脚；现实的出路一条条被堵死；唯一的精神寄托也因现实的隔阂而变得艰难；就连自我提升的努力，也以失败告终。他感觉自己被四面八方的墙壁围困，氧气正在一点点耗尽。
就在这绝望的谷底，那个被他刻意压抑、来自南方的诱惑，带着魔鬼般的低语，再次清晰地回响起来。陈静的名片，仿佛在抽屉里发着幽暗的光。
“去深圳，找陈静。”
这个念头不再仅仅是躁动和向往，而是掺杂了绝境求生的迫切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冷酷。他开始为自己寻找理由：这不是背叛理想，这是为了家庭，是为了承担一个儿子、一个男人该负的责任。去深圳，挣更多的钱，才能让父母过上更好的生活，才能有底气面对未来的风险。这甚至可以被包装成一种“牺牲”——牺牲个人的情感洁癖，换取家庭的现实安稳。
他甚至开始在心里为秦雪娇开脱：她还年轻，生活在相对单纯的环境里，她不会理解这种被现实逼到墙角的无奈。如果将来有机会，等他在深圳站稳脚跟，改善了家里的状况，或许他们还能有未来？
这些混乱的，并且带着自我欺骗色彩的想法，在他脑海里疯狂滋长。他像一个在沙漠中濒临渴死的人，明知眼前可能是毒泉，也忍不住想要扑上去痛饮。
然而，就在他几乎要被这个念头吞噬的时候，父亲带回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那是一个周末的傍晚，父亲从外面回来，脸上带着一种久违的、复杂的神情，有忧虑，似乎又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波动。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钻进厨房或者卧室，而是在客厅的破旧沙发上坐了下来，示意刘致远也坐下。
“致远，”父亲的声音依旧沙哑，但语气却异常平静，“我今天去厂里，听说深圳那边，有家很大的电子厂，来咱们市招工。”
刘致远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屏住呼吸，紧紧盯着父亲。
父亲没有看他，目光落在对面墙壁上那幅印着“锦绣山河”的廉价画上，继续说：“说是流水线工人，管吃住，一个月听说能有三四百块。就是辛苦得很，要三班倒。”
三百到四百块，这几乎是刘致远在文化局工资的四五倍。这个数字，像一道强烈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他脑海中所有的迷雾和犹豫。
父亲缓缓转过头，第一次，用一种近乎平等的，带着探询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的眼神，看向自己的儿子，轻声问：
“你说，那计算机……学完了，在那边，能用上吗？”
轰隆！
刘致远感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都在瞬间远去。
父亲这句话，不再是含糊的托付，不再是无奈的认可，而是一个明确的，坚定的，指向南方的信号！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父亲竟然在主动询问，在为他考虑南下的可能性，虽然是以一种极其含蓄，甚至带着试探的方式。
这一刻，刘致远没有感到丝毫的兴奋，反而有一种想放声大哭的冲动。父亲的这个转变，是用怎样的内心挣扎和对外部世界的恐惧换来的？是为了这个家，被迫做出的、最艰难的决定吗？
去深圳，这个原本只是在他内心激烈斗争的选择，此刻，被父亲用这样一种方式，猝不及防地推到了他的面前，变得无比真实和紧迫。
他看着父亲那双混浊却带着一丝微弱期盼的眼睛，看着他从口袋里摸出半包“黄金叶”，手指微微颤抖着想要点燃，却几次都对不准火柴。
刘致远知道，他不能再犹豫了。
家庭的困境，父亲的暗示，母亲的伤病，自身的无路可走。所有的一切，都像无数只无形的手，共同将他推向了那个命运的岔路口。
那条通往南方的路，此刻清晰地横亘在他眼前，迷雾散去，露出它充满诱惑又遍布未知风险的轮廓。
他，会踏上这条路吗？
如果踏上，等待他的，将是怎样的未来？
他与秦雪娇之间那份纯粹的情感，又将何去何从？
断裂的琴弦，似乎有了接续的可能，但接续之后，奏响的，将会是怎样一曲截然不同的人生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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