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三年正月十八，辰时三刻。
洛阳皇宫，紫宸殿。
冬日清晨的微光透过高大的殿门斜照进来，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殿内炉火虽旺，却驱不散那股自北境蔓延而至、浸透骨髓的寒意。文武百官分列两班，绯紫青绿的官袍肃穆整齐，却无人敢低声交谈。整个大殿鸦雀无声，只有殿外寒风掠过檐角的呜咽，以及侍卫甲叶偶尔碰撞的轻响。
御阶之上，龙椅空悬。监国皇太女轩辕明璃端坐于龙椅侧前方的檀木雕凤座中，一身玄色绣金凤朝服，头戴九翚四凤冠，珠帘垂落，遮住了她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紧抿的唇。她的坐姿笔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沈清韵立于文官班列前端，工部尚书的绯色官袍衬得她身姿挺秀。她微微垂眸，目光落在殿砖繁复的莲花纹样上，心中却如明镜般映照着即将到来的风暴。昨夜与明璃的短暂会面，已让她知晓了北境战报的大致内容，但那冰冷的数字经由朝堂公议，将会引发怎样的惊涛骇浪，她亦无法完全预料。
“众卿。”明璃清越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今日早朝，唯议一事：北境最终战报，及战后应对之策。”
她略微停顿，目光透过珠帘，缓缓扫过殿内每一张或凝重、或忐忑、或故作镇定的面孔。然后，她自袖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绢帛，展开。那是镇北公主轩辕明凰以八百里加急发回、并经兵部核验无误的最终战报副本。
“本宫将亲自宣读镇北公主发回之战报。”明璃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盘，敲打在每个人心头，“此战报业经兵部、枢密院共验，所言诸项，皆为实情。”
她开始宣读，语速平稳，却带着一种压抑的力量：
“景和十三年正月初一至正月十五，北境夏金战事汇总。大夏北境边军，阵亡——”她在这里略微停顿，仿佛需要凝聚力量才能吐出接下来的数字，“超过七万一千人。”
殿中响起一片极力压抑的抽气声。
明璃继续，声音不变：“此仅为边军主力。若加上协防城池、英勇殉国之少量府兵，我大夏将士，共计有超过七万五千人，于此战中捐躯沙场，血染北疆。”
数字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殿内。七万五千！这不是冰冷的统计，而是七万五千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七万五千个家庭的破碎！许多朝臣脸色发白，更有甚者身体微微摇晃。
明璃没有给众人喘息之机，接着念出那份沉甸甸的阵亡将领名单：“殉国之四品以上高级将领，共十一人。营州卫指挥使赵承业，渝州镇守使曹永清，营州第一大营指挥使于弘亮、都尉高临岳，营州第二大营指挥使孙武义，营州第三大营指挥使郭勇毅、都尉南宫适，营州第四大营指挥使张崇礼、都尉沈劲，锦州第二大营都尉陆渊，渝州第二大营都尉郭骁。”
每一个名字念出，都仿佛在殿中投下一块巨石。这些名字背后，是北境军中的柱石，是戍边多年的宿将！尤其赵承业，不仅是营州主帅，更是赵氏家族在军中的顶梁柱！站在武官队列前排的兵部尚书赵崇岳，在听到弟弟名字的刹那，身躯猛地一震，原本刚毅的面容瞬间血色尽褪，他死死咬住牙关，额角青筋暴起，才没有当场失态，但那双握拳的手，指甲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
老将秦朝阳，曾历任北境数州卫指挥使，如今虽已转回兵部任职，但仍然是大夏第一名将，唯一的镇国大将军。他听着这一连串熟悉的名字，尤其是“营州”二字被反复提及，浑浊的老眼中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他仰起头，望着殿顶藻井，喉头滚动，发出近乎呜咽的喃喃自语：“怎么会……怎么会啊……营州……那可是……铜墙铁壁啊……”他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楚与信仰崩塌的迷茫。周围的陆权派将领们，也个个面如土色，眼中充满了恐惧与茫然。营州，这个他们曾经引以为傲的陆权堡垒，竟然就这样崩塌了？那他们赖以立身的根基何在？
明璃仿佛没有听见这些细微的动静，她的声音依旧平稳，继续宣读对金国损失的评估：“经镇北都护府战后多方查证评估，此役，金国损失其最精锐之铁骑，大约在六千至八千人之间。其他各类附庸、杂兵，损失约一万五千至两万人。总计，金国兵力损失，约在两万一千至两万八千之数。”
这个对比，更是让殿中气氛降至冰点。七万五千对两万八千！近乎三比一的战损比！这是大夏立国百余年来，在正面战场上从未有过的惨败！
紧接着，明璃宣读了战报中最具争议的部分——轩辕明凰基于战场实际情况所作出的决策：“镇北公主根据战场态势，综合考虑保存我军有生力量、限制金国进一步扩张、并为未来保留反攻希望等诸多因素，决定：暂时放弃渝州、锦州全部，以及营州除建州县外之大部地区！”
“哗——”殿中终于无法抑制地响起一片哗然！放弃国土！即便是“暂时”，即便有“保存有生力量”的理由，这依然是惊世骇俗之举！一些年轻气盛的御史已然面露激愤。
明璃提高声音，压下骚动：“渝州、营州剩余守军，已撤至宁州！锦州剩余守军，撤至平州！同时，镇北公主已派遣宣州卫指挥使萧越，率领五千宣州骑兵及两万宣州步兵，留驻漠北，与蒙古诸部盟誓，共同抗金！此举，意在避免金国吞并整个漠北草原，实力大幅膨胀！”
她顿了顿，念出战报中关于情报泄露的调查：“镇北公主同时呈报，本次失利，主因在于极高等级之边防机密泄露。泄露范围，大致锁定于营州防线。可能掌握该等核心情报者，原共有十人——营州卫指挥使、营州镇守使、营州四个大营之指挥使及都尉。”
殿内众人屏息。明璃的声音转冷：“其中，八人已经殉国。”她念出了刚才名单中的八个营州将领名字，“另外两人——营州镇守使赵宏毅，营州第二大营都尉石孝先，已被控制，即将押送回京，接受详查！”
最后，她念出明凰战报的结尾：“镇北公主轩辕明凰表示，上述一切部署，包括暂时放弃部分领土之决策，皆由她临机决断，她愿对此负全部责任。”
战报宣读完毕。
明璃缓缓合上绢帛，置于案上。珠帘之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下方死一般寂静的朝堂。
尽管多数朝臣通过各种渠道，早已知道北境情况不妙，但当这血淋淋的、完整的、官方确认的战报被一字一句宣读出来时，那巨大的冲击力依然超出了所有人的心理准备。震惊、悲痛、恐惧、愤怒、茫然……种种情绪在殿中无声地弥漫、碰撞。
* * * * * *
死寂持续了约莫十息。
突然，一名隶属都察院、素以刚直敢言着称的御史猛地出列，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殿下！七万五千将士埋骨他乡！三州之地沦丧敌手！此乃国朝百年未有之奇耻大辱！必须有人为此负责！”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向文官班列中与海贸、商事关系密切的几位重臣。
他这一开头，仿佛点燃了炸药桶。数名陆权派的中层官员紧跟着出列，言辞愈发激烈。
“臣附议！近年朝廷重心南移，重商贾而轻武备，北境边军粮饷时有不继，军械更新迟缓！此败，绝非偶然！”
“营州铜墙铁壁，何以旦夕崩塌？若非朝中有人短视，削减边备，何至于此！” “镇北公主虽勇，然放弃国土，岂是臣子所为？即便事出有因，亦当追究其责！”
问责的声浪开始高涨，目标隐隐指向近年来推动海贸、改革税制的政策，乃至背后监国的皇太女本人。沈清韵在班列中微微蹙眉，她看到一些海权派的官员脸色难看，却暂时隐忍未发。而陆权派的核心大佬们，如赵崇岳，反而在最初的悲愤后陷入了沉默，只是脸色阴沉得可怕。
就在指责声渐趋鼎沸时，一名身着五品浅绯官袍的户部郎中站了出来。他先是对御座方向行了一礼，然后开口道：“殿下，诸公，下官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于殿下。”他语气还算恭敬，但问题却尖锐，“镇北公主既已决定放弃渝、锦、营大部，收缩防线，为何还要派遣萧越将军率两万五千兵马留驻漠北，协防蒙古？如今北境兵力吃紧，宁州、平州防线亟待巩固，如此分兵，岂非进一步削弱我防御力量？且蒙古诸部，叛服无常，为其消耗我精锐兵力，是否值得？不若将其撤回，全力固守我朝疆土为上。”
这个问题，代表了一部分务实派（其中不少与户部钱粮相关）官员的疑虑。毕竟，在自家国土都大片丢失的情况下，还派兵去保护“藩属”，听起来确实有些不合常理。
然而，他话音刚落，珠帘之后便传来明璃清冷的声音，直接打断了他尚未完全展开的论述：“李郎中此言差矣！”
明璃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萧越所部大军，此刻已在漠北！金贼当前，我军若此刻仓皇撤回，置盟约于何地？置我大夏天朝颜面于何地？今后四方藩属、诸国盟友，谁还肯信我大夏一诺千金？！”
她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如电，虽隔珠帘，仍让那李郎中感到一阵压力：“更何况，放任金国吞并漠北，其将尽收草原骏马、控弦之士，实力倍增！届时，其兵锋便可从更漫长的战线上威胁我北境，届时不仅是宁州、平州、幽州，更有宣州、云州在其马蹄之下！协防蒙古，非为他人作嫁衣，实为扼守我大夏北疆之战略咽喉！此事，无须再议！”
她斩钉截铁的驳斥，瞬间镇住了场子。那李郎中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再辩，讪讪退下。但殿中角落里，仍有极低的议论声，内容无外乎质疑明凰“弃土”是否得当，甚至隐含对其能力的怀疑。
这时，一直沉默如铁的辅国大将军赵崇岳，猛地踏前一步。他双目赤红，显然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声音却洪亮如钟，压过了所有窃窃私语：
“诸公！战报已明！金贼狡诈，以奸细窃我机密，设伏围歼，此非我将士不勇，非镇北公主不智，实乃非战之罪！”
他环视众人，尤其狠狠瞪了那几个隐含质疑的官员一眼，继续道：“镇北公主于全线溃败、军心涣散之际，能收拢残兵，重创敌锋，更于大定府下击退金军，退守宁州天险！此等力挽狂澜之举，已显名将之质！当下最要紧之事，绝非在此苛责追问，而是——”
他转向御座，单膝跪地，抱拳朗声道：“宁州防线，必须守住！那是我大夏陆权最后的脸面，是中原北门最后的根基！臣赵崇岳恳请殿下，奏请陛下，立即将幽州、云州、朔州所有后备兵力、粮草器械，倾尽全力压上宁州！支持镇北公主，稳固防线！”
他这一跪一请，态度鲜明，将陆权派在此刻的核心诉求直接抛了出来——不计代价，保住宁州，保住陆权派在军中的最后堡垒和话语权。
然而，他的话音未落，文官班列中，户部尚书李秉谦便沉着脸出列。这位海权派的重臣，掌管天下钱粮，早已对北境这个“无底洞”忧心忡忡。
“赵尚书请起。”李秉谦先是对赵崇岳虚扶一下，随即面向御座，痛心疾首道：“殿下！七万五千将士血染沙场，三州百姓流离失所，臣每思之，心如刀绞！然，痛定思痛，我朝必须彻底审视北境战略！历年投入北境之钱粮兵马，已如江河倾泻，如今换来这般结果，难道还要继续将这亿兆民脂民膏，投入这无底深渊吗？”
他声音激昂：“当务之急，是以最小代价维持北境现状，稳固现有防线即可！朝廷之重心，必须转向夯实国力、发展海贸！唯有海上商路畅通，国库充盈，方有长久支撑国用之本！若再盲目投入，耗尽国库，则非但北境不保，社稷亦有倾覆之危啊！”
“李尚书此言大谬！”赵崇岳猛地起身，须发皆张，厉声反驳，“宁州若失，中原门户洞开，幽云震动，届时烽火照彻黄河，百姓颠沛流离，何谈海贸？何谈发展？此刻正是要倾尽全力，守住宁州，向天下证明，我大夏陆上长城仍在！脊梁未断！”
他再次向御座方向拱手，语气近乎恳求：“殿下！前线军情瞬息万变，最忌政出多门，延误战机！臣恳请陛下、殿下，将北境防务专款、内地兵员调度之权，专委于兵部，并由兵部与镇北公主前线将领统筹协调！如此方能令行禁止，凝聚全力！”
李秉谦冷笑：“专委兵部？赵尚书，如今兵部可能担保不再有第二个‘营州’？不再有机密泄露？不再有全军覆没？将举国资源押注于一条屡屡失守的防线，这是老成谋国，还是孤注一掷？”
两人针锋相对，陆权派与海权派的矛盾，在这国难当头的朝堂上，彻底公开化、白热化。殿中官员纷纷变色，各自阵营的人下意识地向前半步，或怒目而视，或窃窃私语，形势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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