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二年腊月廿九，傍晚。
漠北草原，夏军前锋大营。
朔风如刀，刮过茫茫雪原，卷起千堆雪沫，天地间一片苍茫。经过数日急行军，轩辕明凰率领的两万五千夏军精骑，行军近六百里，进入漠北。申时刚过，士兵们顶着刺骨寒风，终于在一片背风的山坳处扎下营寨。辕门立起，鹿角拒马层层布防，巡骑斥候如流水般派出，这座临时营寨迅速成为雪原中一座森严的堡垒。
中军大帐内，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稍稍驱散了渗入骨髓的寒意。轩辕明凰卸下冰冷的头盔，露出一张被风霜刻画出坚毅线条的面庞。她站在粗糙的漠北舆图前，指尖划过几个刚刚标注的地点，眉头微蹙。萧越清晨便率领五千骑兵前出追击一股袭扰的金军游骑，至今未归，这让她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殿下，各营布防已初步完成，哨探也已放出二十里。”副将韩刚掀帘入帐，他是幽州禁军昭武卫的统领，禀报声打断了明凰的思绪。
明凰点头：“传令各营，加强戒备，今夜虽是除夕，但敌情不明，不可有丝毫松懈。让伙夫营给将士们加餐，把本宫带来的那些冻饺子都煮了，让大家沾沾年节喜气。”
“末将代将士们谢过殿下！” 韩刚脸上露出一丝暖意，领命而去。
命令传下，原本肃杀的军营里，渐渐多了几分人烟气。酉时初，天色完全暗下，营中各处篝火次第燃起，锅里的水开始翻滚，硬邦邦的饺子被投入锅中，香气渐渐弥漫开来。久违的过年氛围，稍稍冲淡了远征的艰辛与对未知敌人的恐惧。士兵们围坐在火堆旁，捧着热腾腾的饺子，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和放松。
就在这时，辕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欢呼声！萧越回来了！
明凰闻声快步走出大帐，只见萧越一身征尘，铠甲上还带着未化的雪屑，但眼神明亮，大步流星而来，身后跟着同样精神振奋的将士。
“殿下！”萧越抱拳行礼，声音洪亮，“末将幸不辱命！追击那股金军游骑二十余里，斩首八百余级，俘获数十人，余者溃散！缴获战马二百匹！”首战告捷的消息，如同暖流，瞬间传遍大营，引来更多欢呼。
明凰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脸上也露出欣慰之色：“辛苦了！回来得正好，饺子刚出锅。”她引萧越进入大帐，亲手盛了一碗热汤饺递给他。
萧越也不客气，接过碗，就着炭火暖和身子，一边吃一边详细汇报追击经过：“……那股金骑约两千人，装备不算精良，战术也显散漫，不似金国最精锐的部队，一击即溃，并未恋战。倒像是……像是专门来引诱我们追击的。”
明凰闻言，目光微凝，心中那丝不安再次浮现。她走到舆图前，沉吟道：“诱敌？若真是诱敌，其目的何在？将我们引入更深的陷阱？”
帐内一时沉默，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明凰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对妹妹明璃在朝堂上面临压力的担忧：“朝中诸公，只望我们速战速决，却不知这漠北广袤，敌情似实还虚，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萧越放下碗，看着明凰被火光映照的侧脸，沉声道：“殿下不必过于忧心。朝堂有朝堂的考量，战场有战场的法则。陛下和皇太女殿下既将前线指挥之权交予您，便是信重。我等只需依据眼前敌情，做出最有利的判断即可。末将和将士们，必誓死追随殿下，无论前路是刀山火海！”
他的话语朴实却坚定，带着军人特有的可靠。说着，他解下自己厚重的大氅，披在了明凰略显单薄的肩头：“夜深风寒，殿下保重身体。”
明凰心中一暖，没有拒绝，反而从案几旁拿起一壶温好的酒，递给萧越：“你也暖暖身子。”在这远离故土的除夕寒夜，两人围着炭火，暂时放下了主帅与部属的身份，如同并肩作战的伙伴，低声交谈着，展望战局，也谈及对未来的一丝期盼。这难得的平静时刻，成为残酷战争前最后的温情。
* * * * * *
同一时间，东京洛阳，皇宫。
麟德殿内，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悠扬，皇家除夕团圆宴正在举行。皇后赵氏端坐主位，柳贵妃、杜德妃、徐婉仪、阿史那才人等嫔妃依次而坐。下首则是各位皇子公主：皇太女轩辕明璃、二皇子轩辕景璋、三公主轩辕玉宁及其驸马宋修文、三皇子轩辕景琛、四公主轩辕玉瑶、五皇子轩辕景珏、以及年仅五岁半的六皇子轩辕景琅。
然而，与往年的喧闹喜庆不同，今年的宴会气氛异常沉闷和尴尬。景和帝轩辕承铉因重伤未愈，仍在深宫静养，未能出席。这是自他登基以来，第一次缺席除夕家宴。龙椅空悬，仿佛抽走了整个宴会的灵魂。主持宴会的皇后赵氏，虽然强打精神，但眉宇间难掩憔悴和心不在焉，只是机械地维持着礼仪流程。
轩辕玉宁似乎想活跃气氛，端着酒杯走到明璃席前，笑着道：“二姐如今是监国皇太女，日理万机，难得清闲。你看修文，今日特意为我挑了这支新钗。”她炫耀般地侧过头，展示发间一支精致的金钗，目光却若有若无地扫过明璃空着的身边，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仿佛在暗示明璃位高权重却形单影只。
明璃心中本就因北境战事和父皇病情而忧虑，哪有心思理会这种小女孩般的攀比，只是淡淡应了一句：“驸马有心了。”便不再多言。她起身，走到柳贵妃席前，与安静乖巧的轩辕玉瑶说了几句话，目光却不时扫过全场。
她注意到，二皇子轩辕景璋独自坐在角落，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脸色阴沉，眼神闪烁不定，似乎极为紧张，与周围节庆氛围格格不入。而皇后赵氏，除了必要的应酬，大部分时间注意力都放在幼子轩辕景琅身上，对他呵护备至，却对已成年的儿子轩辕景璋和女儿轩辕玉宁显得有些冷淡，甚至刻意回避目光接触。
这种反常的母子关系，让明璃心中的疑虑更深，总觉得有一股暗流在平静的表面下涌动。宴会的气氛实在令人窒息，她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终于，她寻了个借口，向皇后禀报：“母后，儿臣挂念父皇病情，想去寝殿探望片刻。”
皇后似乎也乐得她离开，挥了挥手：“皇太女孝心可嘉，去吧。”
明璃如蒙大赦，立刻起身离席。她打算探望完父皇后，便即刻返回公主府。她记得去年除夕，是和沈清韵一起在府中阁楼看的焰火。那时虽也面临压力，但至少身边有知己相伴。今夜，她格外渴望那份难得的宁静与理解。
* * * * * *
景和十二年腊月廿九，夜渐深。
漠北夏军大营，中军大帐。
炭火渐弱，轩辕明凰与萧越刚结束谈话，正准备各自休息，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亲卫的禀报声：“殿下！紧急军情！”
一名浑身覆盖冰雪、脸色冻得青白的斥候队长被带入帐内，他来不及行礼，便气喘吁吁地急报：“殿下！萧将军！我军多路斥候冒死深入漠北百里探查，均未发现金国主力大军集结的迹象！各处所见烟尘、营寨痕迹，经仔细辨认，多为虚设！仅有小股游骑活动，其行为更像是疑兵，骚扰、迟滞我军，而非寻求决战！”
帐内气氛瞬间凝固。萧越猛地站起：“果然！我今日追击的那股骑兵，战力孱弱，现在看来，分明是诱饵！”
斥候队长继续道：“还有，从四处逃亡的蒙古部族人口中得知，金军各部袭扰虽频繁，但往往抢掠少量物资后便迅速撤离，并不占据草场，也未见后续移民跟进。其目的……更像是为了制造恐慌和吸引我军注意力！”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串联起来！虚张声势的营寨、不堪一击的游骑、只扰不占的战术……金国在漠北的行动，根本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轩辕明凰瞳孔骤缩，猛地扑到舆图前，目光如电，迅速扫过漠北，然后猛地东移，落在辽东——营州、锦州、渝州！她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妹妹密信中提及的“围魏救赵”之策……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形成！
“不好！”明凰失声低喝，“漠北是佯攻！金国的真正目标，是辽东！他们想趁我北境主力被吸引至漠北，辽东空虚之际，突袭营、锦诸州！”
萧越也瞬间明白过来，脸色大变：“辽东防线漫长，各州兵力分散，若被金国集中精锐突袭一处……”
“必须立刻回援！”明凰再无犹豫，眼中尽是决然，“传令全军！即刻拔营！丢弃一切不必要的辎重，轻装简从，全速东进，目标——渝州方向！务必抢在金国之前，堵住缺口！”
“遵命！”萧越和闻讯赶来的韩刚齐声领命，转身冲出大帐。
片刻之后，原本渐趋安静的夏军大营，号角长鸣，战鼓擂动！无数士兵从温暖的帐篷中冲出，迅速整装列队。篝火被踩灭，锅灶被抛弃，整个军营以一种惊人的效率运转起来，铁流再次开始涌动，这一次，方向直指东方！战争的真正重心，在这一刻，发生了致命的偏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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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和十二年腊月廿九，深夜。
北境，营州，懿州县城外，营州边军第三大营。
营地里，刚刚经历了一顿简单年夜饭的士兵们，还沉浸在些许节日的氛围中。远处懿州县城方向，依稀传来零星的爆竹声，更衬得这边境军营的夜晚有几分孤寂。哨兵在了望塔上搓着手，呵着白气，望着远方漆黑的雪原。
突然，哨兵的耳朵动了动。起初，他以为那是风声，或是县城方向爆竹的余响。但很快，那声音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是马蹄声！成千上万马蹄敲击冻土发出的沉闷声响，如同滚雷般从远处的黑暗中传来！
“敌袭——！”哨兵用尽平生力气，发出了凄厉的警报！几乎同时，营中警钟长鸣！战鼓声、号角声撕裂了除夕夜的宁静！
然而，已经太晚了。还没等大部分士兵从帐篷中冲出，穿戴好盔甲，黑压压的金国骑兵就如同潮水般涌入了营地！他们显然对夏军营地的布局了如指掌，精准地冲向粮草堆放处、马厩和中军帐房！火把被扔上帐篷，箭矢如雨点般落下，瞬间，整个大营陷入一片火海和混乱！
惨叫声、兵刃碰撞声、战马嘶鸣声顿时响成一片！第三大营指挥使郭勇毅刚冲出帐门，就有浑身是血的士兵踉跄跑来报告：“将军！粮草被点着了！东、西辕门都被突破了！我们被包围了！”
郭勇毅目眦欲裂，拔剑怒吼：“不要乱！结阵！向懿州县城方向突围！”他试图组织起有效的抵抗，但金军的突袭太过迅猛和致命，建制已被打乱，士兵们各自为战，伤亡惨重。
经过一番血战，郭勇毅终于集结起约三千残兵，拼死杀开一条血路，向数里外的懿州县城溃退。他们希望能得到城中两千守军的接应，凭借城墙固守待援。
然而，当他们狼狈不堪地冲到懿州城下时，看到的却不是熟悉的城门和友军的旗帜。在微弱的雪光映照下，城门前黑压压列阵的，是至少五千名盔甲鲜明、杀气腾腾的金国精锐骑兵！冰冷的箭镞在寒风中闪烁着死亡的光芒，对准了这些刚刚逃出火海、精疲力尽的夏军士兵。
而在他们身后，追击的金国骑兵也已然赶到。
前有强敌，后有追兵。郭勇毅看着身边一张张惊恐而绝望的面孔，仰天悲啸一声，挥剑冲向敌阵：“杀——！”
一场绝望的屠杀在除夕夜的雪原上展开。最终，营州边军第三大营一万将士，包括指挥使郭勇毅在内，几乎全军覆没，鲜血染红了懿州城外的雪地。这个除夕夜，对于营州边军而言，注定被血与火烙刻在记忆深处。而这场惨败，也正式揭开了夏金战争最惨烈阶段的序幕。远在漠北的轩辕明凰，正拼命回援，但她，已注定无法赶上这场屠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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