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一到，倒是化解了一些冷气，来围场县城赶集的人同样是不少的。
空气中混杂着尘土、牲口粪便和廉价烟丝的气味，尽管世道艰难，但为了换些活命的盐巴、铁器，四乡八村的百姓还是选择聚拢而来，也让这灰扑扑的街道暂时有了些生机。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牲畜的嘶鸣声交织，却也压不住人们眉宇间那份刻骨的愁苦与警惕。
龙千伦的母亲张氏，此时由几名毕恭毕敬的家丁和一名低眉顺眼的丫鬟搀扶着，摇着一柄略显艳俗的仿制苏绣团扇，施施然出现在集市上。
她今日心情颇佳，只因儿子龙千伦前些日子回到家里告知他又得了“皇军嘉奖”，心里的优越感勃然而起，身份愈发显赫，连下巴要都比平日抬得更高了几分。
行至一个卖山货的摊子前，龙张氏停住了脚步。
仔细端详，发现摊主是个五十多岁、面色黝黑、皱纹如刀刻般的老汉，听其介绍，名叫孙永福，是县城外撅尾巴河村的农户。
他的摊子上整齐地摆着些晾晒好的榛蘑、黄花菜，还有几张硝制得还算平整的灰鼠皮和野兔皮。
龙张氏的目光落在了那几张毛色均匀的野兔皮上，盘算着可以做副暖手筒。
“这兔皮，什么价？”龙张氏用团扇虚点一下，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慵懒。
孙永福心里“咯噔”一下，赶忙挤出几分谦卑的笑脸：“龙老太太您真是好眼力！这皮子……是入冬前上好时节打的，毛厚板韧……您若要，给……给三、两块大洋就成。”
他报了个实诚价，心里只盼着能顺利成交，莫要再节外生枝。
“两块大洋？”龙张氏的嗓音陡然拔高，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孙老蔫，你莫不是穷疯了？这等货色也敢要两块大洋？顶多一块！爱卖就卖，不卖拉倒！”她作势欲走，眼角余光却瞥着孙永福的反应。
孙永福急得额角冒汗：“老太太，这……这真使不得啊！这皮子硝制不易，本钱就在那儿……家里就指望这点山货换钱，给老婆子抓药呢……”
“哟！想拿药罐子堵我的嘴？”龙樟树张氏转过身，冷笑连连，声音尖利得刺耳，
“谁家不难？皇军搞‘青峦计划’，建设王道乐土，才是大事！
我儿子千伦，为了你们这些人的安宁，日夜操劳，剿匪安民，拿你几张皮子，是瞧得起你！一块大洋，多一个子儿也没有！”她朝家丁使了个眼色，家丁伸手就要去拿皮子。
孙永福眼见老太太要强买强卖，心中焦急万分，他来不及多想，连忙伸手一把按住皮子，大声喊道：“老太太，您可不能这样啊！强买强卖可不是什么好行为！”
然而，他的话音未落，龙张氏的脸色就瞬间变得阴沉至极，她怒目圆睁，对着孙永福呵斥道：“反了你了！你这老家伙，竟然敢跟我动手?来人啊，给我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懂规矩的老东西！”
随着龙张氏的一声令下，站在一旁的家丁们立刻狞笑着围拢上来，他们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眼看就要对孙永福动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怒喝，紧接着，一个身穿皱巴巴伪军制服的年轻汉子如离弦之箭一般猛地冲了出来。他的脸色涨得通红，满脸怒容，正是孙永福的亲外甥，王茂才。
王茂才在巡逻队里当个普通兵卒，像一些集市上的纠纷，也是巡逻队出面从中斡旋，平日可没少受上司和鬼子的气。
此刻见舅舅被刁难，血气上涌，也顾不得许多了，总要先询问一下。
“住手！”王茂才拦在家丁身前，强压着怒气，对龙母敬了个不标准的军礼，
“龙……龙老夫人，小的是巡逻队的，我看这老头也是年纪大了，性子糊涂，怕不是冲撞了您，我替他先赔个不是，还请您多多高抬贵手。”
龙张氏上下打量着王茂才，尽管听到是保安团的人，但她非但没给王茂才面子，反而更加不屑：“我当是谁，原来是个小班长都不是的大头兵。
怎么，王茂才，你想替你舅舅撑腰?告诉你，就是你们中队长见了我也得客客气气！滚一边去，别碍事！”
王茂才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拳头在身侧攥得咯咯作响，感受到四周投来的各种目光——有同情，有鄙夷，更多的是麻木。
他最终像泄了气的皮球，肩膀垮了下来，低声对孙永福道：“舅……算了……给她吧……好汉不吃眼前亏……”
孙永福看着外甥受辱却无能为力的样子，又看看龙母那跋扈的嘴脸，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屈辱和绝望。他缓缓松开了手，仿佛被抽干了力气。
龙母得意地哼了一声，示意家丁拿起皮子，扔下两块劣质的“袁大头”，像只斗胜的母鸡般扬长而去。
集市上的人们似乎并没有受到刚才那场冲突的影响，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喧嚣和热闹。摊位上的摊主们继续叫卖着自己的商品，顾客们也在摊位之间穿梭，讨价还价，一片繁忙的景象。
王茂才紧紧地搀扶着微微发抖的舅舅孙永福，心中充满了愧疚和不安。他低声对舅舅说道：“舅，对不住啊……我刚才并不在集市这里，我要是在的话，肯定不会让龙张氏这么欺负您的……”
孙永福摇了摇头，打断了王茂才的话。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龙张氏消失的方向，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与他平日老实巴交形象完全不符的阴沉和狠厉。
“茂才，这不怪你。”孙永福缓缓地说道，“是这世道，逼得人没法活啊。”他的声音中透露出一种深深的无奈和绝望。
是龙家，不给咱留活路！”
他压低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你记着今天这事，也记着，咱们老孙家，不是任人揉捏的面团！山不转水转！”
这件事，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颗石子，涟漪很快散去。
然而，这根毒刺却犹如恶魔的诅咒一般，深深地扎进了王茂才以及众多亲眼目睹这一幕的底层伪军和普通百姓的内心深处。
龙张氏的嚣张跋扈，绝非仅仅是她个人的行为表现，更是龙千伦政权不得民心的一个鲜明缩影。她的所作所为，就如同那根毒刺一样，不断地刺痛着人们的心灵，让他们对这个政权产生越来越多的怨恨和不满。
这种日积月累的怨恨，就像被压抑的火山一般，在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悄然滋生、汇聚。它们在人们的心中不断翻滚、沸腾，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爆发出来。而这个时机，或许就是那足以颠覆这一切的暗流涌动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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