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罕坝的天，就像娃娃的脸，说变就变。方才还是日头高照，转眼间就从桦树林子后头漫上来一片黑云，低低地压着山梁子，瞧着竟像是要憋出一场雨来。
地窨子里，冯立仁正就着煤油灯的光亮，拿小刀修一副拣来的马鞍子。这马鞍子还是从先前几次袭击里缴获的，皮子硬得很，得慢慢拿刀背捶软和了，往后驮运东西能省不少力气。李铁兰坐在一旁，手里纳着鞋底，针脚密实，时不时抬眼瞅瞅外头的天光。
“立仁，瞧着这天色，怕是有雨。”李铁兰停了手里的活计，眉头微蹙。
冯立仁头也没抬，手上力道不减：“要是搁以往，坝上落雨倒也是是常事，下透了，草木才精神；可现在呢，就算下了雨对咱们来说，绝不是件好事。”他说话间，带着一种经年的沉稳，仿佛外头不是欲来的风雨，而是寻常日子，“对了，咱那几处暗窖，也该蓄上水了。”
于正来这时掀开草帘子钻进来，带进一股子土腥气。“大队长，哨岗回报，黑风岭那边有动静，瞧见几骑快马往县城方向去了，跑得贼快，不像寻常溜达。”
冯立仁这才放下手里的家什，接过李铁兰递过来的粗布擦了擦手：“哦？赵大膀子的人？这个节骨眼上往县城跑……”
雷山正蹲在门外角落里擦拭他那杆金钩步枪，闻言闷声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保不齐又是龙千伦那厮在捣什么鬼。”
“龙千伦刚挨了长谷川的训斥，此刻正急于表功，怕是又要生出什么毒计。”陈彦儒放下手中的桦树皮本子，推了推眼镜，“我们需得早做防备。”
冯立仁沉吟片刻，走到地窨子口，望着远处沉沉的天空和墨绿色的山峦。塞罕坝的风，带着林木和湿土的气息，吹动他额前硬扎的短发。
“老于，加派两组暗哨，一组盯死黑风岭下山的主要隘口，另一组往县城方向再探五里，有任何异动，立刻回报。”冯立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雷大哥，劳烦你带上两个人，去咱们北坡那几个隐蔽点看看，粮食和弹药是否安全，这场雨下来，可千万别受了潮。”
“成。”雷山二话不说，起身就招呼人。
于正来也领命而去。
地窨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外头渐渐呼啸起来的风声。一旁睡的正香的小冯程被风声惊扰，不安地扭动了一下，李铁兰连忙轻轻拍抚。
“暴风雨前的宁静啊。”陈彦儒轻声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冯立仁转身，目光扫过地窨子里每一张信任的脸庞，最后落在跳跃的汽灯火苗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塞罕坝的樟子松，哪一棵不是顶着风沙长的？根扎得深，就不怕它刮什么邪风！”
他的话，像定心丸，让略显焦灼的气氛重新沉稳下来。
刘铁坤在外头吆喝着，指挥人用油布盖好柴火垛，又把那口宝贝铁皮桶挪到避雨处。李铁竹和李铁牛忙着检查地窨子顶部的防水，加固支撑。
一切井然有序，透着经年磨合出的默契与韧性。
雨，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起初只是大颗的雨点砸在树叶和泥土上，噗噗作响，很快便连成了线，织成一片灰蒙蒙的雨幕，笼罩了整片山林。
在这风雨声中，一场新的较量，正在悄然酝酿。
围场县公所内，龙千伦的办公室。
窗外的雨声密集地敲打着玻璃，屋内却静得可怕，只听得见墙上挂钟单调的“滴答”声。龙千伦背着手，在铺着猩红色地毯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焦躁野兽。
副官引着一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身形干瘦的老者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老者摘下斗笠，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眼皮耷拉的脸，正是黑风岭曾经的二当家——瞎老崔。
“崔爷，冒雨前来，辛苦。”龙千伦停下脚步，脸上挤出一丝略显僵硬的笑容，指了指旁边的太师椅，“请坐。”
瞎老崔也不客气，慢悠悠地坐下，蓑衣上的雨水滴落在名贵的地毯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龙队长，冒昧问一下，咱这衙门地方，准让老头子我讨口抽的不？”话还没说完，就见瞎老崔他掏出烟袋锅子，不紧不慢地摁上烟丝。
龙千伦直接从衣兜内侧掏出一盒洋火，伸手递给瞎老崔。
接过龙千伦手上递过来的洋火，随即把烟袋锅子点燃，吧嗒吧嗒地吸了两口，混浊的眼睛在烟雾中微微眯起。
“龙队长深夜相召，不知有何指教？”瞎老崔的声音沙哑，带着一股子老烟枪特有的痰音。
龙千伦挥退副官，亲自给瞎老崔斟了杯热茶，推到他面前。“崔爷是明白人，我也不绕弯子。如今这形势，崔爷想必也清楚。赵大膀子行事鲁莽，屡屡误事，长谷川太君甚为不满啊。”
瞎老崔眼皮抬了抬，吐了口烟圈，没接话。
龙千伦继续道：“黑风岭好几百号弟兄，总得有条活路，有个前程。跟着赵大膀子这样蛮干，怕是……嘿嘿。”他干笑两声，话里的威胁意味不言而喻。
“龙队长的意思是？”瞎老崔磕了磕烟袋锅，灰烬落在精致的地毯上。
“识时务者为俊杰。”龙千伦身体前倾，压低声音，“赵大膀子能给你的，我龙千伦能给双倍！烟土、银元、崭新的快枪！甚至……将来这围场县保安副司令的位置，也未尝不能考虑崔爷这样的聪明人。”
他盯着瞎老崔的反应，如同毒蛇盯住了猎物：“只要……崔爷能帮我稳住黑风岭，必要时……行个方便。”
瞎老崔沉默地抽着烟，烟雾缭绕，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屋外雨声更急了，哗啦啦一片。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无波：“龙队长画的饼，倒是挺大。只是……咱老崔在黑风岭混饭吃，讲的是个‘义’字，还有老头子我这上岁数头昏眼花的……”
龙千伦脸色微变，悄悄把手摸向腰间枪匣。
却听瞎老崔话锋一转：“不过嘛……义气也不能当饭吃。大当家近来行事，确实躁进了些，折了不少弟兄的心，老头子我也不能眼看着兄弟们往火坑里跳，毕竟咱再老眼昏花，可心里头，敞亮着呢！”
龙千伦脸上重新露出笑容：“崔爷果然是明白人！放心，我龙千伦绝不会亏待真心替皇军办事的人！”
两人又低声密议了片刻，敲定了一些细节。瞎老崔始终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但每句话都点在关键处，老辣至极。
最后，瞎老崔站起身，重新披上蓑衣，戴上斗笠。“龙队长的话，老头子暂且先记下了。成不成，还得看天意，看弟兄们的意思。咱尽力而为。”
“静候崔爷佳音。”龙千伦亲自将瞎老崔送到门口，看着他干瘦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之中。
关上门，龙千伦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算计。他知道，这颗钉子，算是埋下了。只要运用得当，黑风岭这股力量，迟早能为他所用，成为剿灭冯立仁、稳固自身地位的重要筹码。
雨，还在下个不停。这场雨，似乎要将塞罕坝所有的污浊与阴谋都冲刷出来，却又悄然掩盖了更多暗地里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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