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万籁俱寂。蓝田庄园的别墅内，暖意融融，大多数人经过一天的奔波与震撼，早已沉沉睡去，鼾声此起彼伏。
然而，二楼一间雅致的客房内，赵国公长孙无忌却毫无睡意。他披着外袍，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清冷的月光下，那片静谧而神秘的庄园轮廓，心中波澜起伏，难以平静。
今日所见所闻，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李长修那张与陛下、与妹妹惊人相似的年轻面孔，他那层出不穷的奇思妙想和经世之才，妹妹看向他时那难以掩饰的心疼与关切，还有那声自然而然的“母亲”与“夫人”之间微妙的张力……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他既渴望证实又感到无比沉重和愧疚的答案。
他必须弄清楚！否则，他今夜注定无眠。
犹豫再三，长孙无忌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房门，悄无声息地来到走廊尽头另一间客房门外。他侧耳倾听片刻，确认四周无人，这才抬起手，用指关节极轻、极缓地叩了三下。
屋内寂静片刻，随即传来细微的脚步声。门被轻轻拉开一条缝隙，露出长孙皇后那张略显苍白却依旧雍容的面庞。她看到门外站着的竟是兄长长孙无忌，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迅速变为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下意识地朝长孙无忌身后漆黑的走廊望了一眼，确认再无他人，这才将门缝开大一些，低声道：“大哥？快进来。”
长孙无忌闪身入内，长孙皇后立刻将门轻轻合上，并细心地将门闩插好。做完这一切，她转过身，尚未开口，眼圈却先红了。在自家兄长面前，她终于卸下了白日里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与疏离，连日来压抑在心底的复杂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涌了上来，泪水无声地滑落。
“大哥……”她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委屈、心酸和难以言喻的激动，“你……你都猜到了，是不是？”
长孙无忌看着妹妹这般模样，心中一阵刺痛。他这位妹妹，自幼聪慧坚强，母仪天下后，更是雍容大度，何曾在他面前露出过如此脆弱的一面？他连忙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观音婢，莫哭，小心隔墙有耳。” 他扶着妹妹在桌旁坐下，自己则坐在对面，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声音沙哑而低沉：“那孩子……他……他真的是……？”
长孙皇后抬起泪眼，重重地点了点头，泪水落得更急：“是他……大哥，是我们的孩儿啊！” 她再也抑制不住，用手帕捂住嘴，压抑地抽泣起来，肩膀微微颤抖，“二十年了……大哥，我以为他早就……没想到老天有眼，让他活了下来，还……还长得这么好……”
虽然心中早已确定，但亲耳从妹妹口中得到证实，长孙无忌依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般的震撼！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强稳住心神。真的是他！那个本该在锦绣堆中长大、受万千宠爱的嫡长子！那个因他当年安排不慎而失踪、让他愧疚了二十年的孩子！
“可是……，为何……为何还要如此隐瞒？为何不让他认祖归宗？”长孙无忌急切地追问，声音带着不解和一丝痛心。他看得出，妹妹对那孩子的爱，几乎要溢出来了。
长孙皇后抬起泪眼，摇了摇头，脸上充满了痛苦和无奈：“二哥……陛下他……他有他的考量。如今朝局未稳，承乾刚立，青雀、雉奴他们也还小。若此时突然多出一个年长且如此……如此出色的嫡长子回归，会掀起何等波澜？那些世家，那些别有用心之人，会如何兴风作浪？陛下是怕……怕护不住他，反而害了他啊！”
她抓住长孙无忌的手，泪水涟涟：“大哥，你是知道的，那孩子流落民间二十年，吃了多少苦！如今他凭自己的本事，挣下这份基业，实属不易。陛下和我的意思，是暂且让他以李长修的身份，在外面历练，积累声望，培植势力。待他羽翼丰满，朝局稳固之时，再……再迎他回宫不迟。可是……可是我这心里……疼啊！看着自己的骨肉就在眼前，却不能相认，不能听他喊一声娘……这种滋味，如同刀割一般！”
长孙无忌听着妹妹的哭诉，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齐涌上心头！他完全理解陛下的顾虑，朝堂之上波谲云诡，储位之争更是敏感至极。一个流落民间二十年的嫡长子突然回归，确实可能引发难以预料的动荡。可是……苦了妹妹，更苦了那个孩子！
“他……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你可知道？”长孙无忌声音沙哑地问，心中充满了对那个未曾谋面的大侄子的怜惜。
长孙皇后擦了擦眼泪，将李长修之前简单提及的、自幼父母双亡、吃百家饭长大、后来偶得机缘学了些本事、辗转来到蓝田落脚的经历，断断续续地告诉了长孙无忌。虽然李长修说得简略，但其中蕴含的艰辛与磨难，可想而知。
“他甚至还……还成了亲，有了一个女儿，叫安安，乖巧可爱。”长孙皇后说到孙女，脸上才露出一丝真切的笑容，但随即又黯淡下去，“只是……那孩子的娘亲，据说在生产时……便故去了。他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将孩子拉扯这么大……我苦命的儿啊……” 说着，又落下泪来。
长孙无忌闻言，心中更是巨震！一个人，在乱世中挣扎求生，学得一身本领，还要抚养幼女，创下这偌大基业！这是何等的坚韧与不凡！他简直无法想象，那孩子究竟经历了多少苦难！而这一切，追根溯源，与他当年的疏忽，脱不开干系！一股深沉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愧疚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翻腾，看着泪流满面的妹妹，沉声问道：“难道就一直这样……瞒下去吗？”
长孙皇后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不！绝不会！他是我的儿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一定要认他！无论如何，我都要让他回到我身边！无算……就算拼上我这条性命，我也要护他周全，补偿他这二十年受的苦！” 她的语气坚定，带着一种母性的执着与无畏。
长孙无忌看着妹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心，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妹妹冰凉的手，目光坚定如铁，一字一顿地低声道：
“好！观音婢，大哥明白了！你放心，有大哥在，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他分毫！”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无比的郑重：“他的身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在陛下未有明示之前，绝不可对第六人言！即便是知节、敬德他们，也暂且不能透露！此事关系重大，稍有不慎，便是泼天大祸！”
“至于这孩子……”长孙无忌目光望向房门，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个正在安睡的青年，“他既然有如此大才，又有凌云之志，我们便暗中助他！他要经商，我们便为他扫清障碍；他要积累声望，我们便为他铺路搭桥；他要人才，我们便为他留意举荐！让他在这蓝田，乃至在长安，尽情施展他的抱负！待他根基深厚，名动天下之时，便是他认祖归宗、重归庙堂之日！到了那时，我看谁还敢说半个不字！”
长孙皇后听着兄长这番掷地有声的承诺，心中稍安，泪水再次涌出，但这次，却是带着希望和感激的泪水：“大哥……谢谢你！”
长孙无忌拍了拍妹妹的手背，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愧疚，有决心，更有一种找到人生新目标的振奋：“傻丫头，跟大哥还客气什么？他是你的儿子，也是我长孙无忌的亲外甥！护他周全，助他成龙，是大哥欠他的，更是大哥……义不容辞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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