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砧阵地:凝固的微笑
一、浑浊视野中的一点异色
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挥之不去的血腥与焦土气息,钻入鼻腔。
林凡躺在医疗方舱车简陋的担架床上,随着车辆的颠簸而轻微摇晃。静脉注射的冰凉液体正一滴滴流入他的血管,带来些许镇静和营养,却无法安抚他神经末梢残留的、仿佛被细针持续刺戳的幻痛。初号机那最后时刻狂暴的能量反冲与诡异的吞噬感,如同烙印般烫在他的意识深处,即便在昏迷与清醒的边缘徘徊,那冰冷的“饥渴”与自身被撕裂的痛楚仍交替浮现。
他半睁着眼,视线模糊。方舱车内部是单调的金属灰与医疗白,几个重伤员躺在他旁边的床位,有的在低声呻吟,有的昏迷不醒,只有生命监护仪发出规律或急促的电子音。穿着沾有血污防护服的医护兵匆匆走过,处理着不同的紧急情况。
车子似乎停下了。后舱门“哧”地一声滑开,更嘈杂、更浑浊的外界声响涌了进来——工程车辆的轰鸣、远处断续的枪声(可能是处理未爆弹或零星交火)、金属碰撞声、还有许多人压低了嗓音的说话和指令声。
“快!这个需要立刻手术!腹腔开放性损伤!”
“把那边清理一下,让担架过来!”
“小心!那块装甲板不稳!”
林凡艰难地偏过头,透过敞开的舱门,看向外面。
映入眼帘的,是“铁砧”阵地后方相对“安全”的区域,但同样是一片狼藉。临时搭建的医疗帐篷、堆放的补给箱、忙碌穿梭的人员车辆,背景则是更远处那如同怪兽骸骨森林般的主战场废墟,硝烟仍未散尽,在昏暗的天光下呈现出青灰色。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只是茫然地扫过那些晃动的人影、冰冷的器械、沾染污渍的帐篷帆布。一切都笼罩在一层疲惫、麻木与沉重之下。直到,他的视线无意中落在了方舱车侧前方不远处,一小块相对空旷的泥地上。
那里正在进行着遗体转运。
两名士兵——看起来也是刚从火线上撤下休整、被迫接手这项任务的步兵——正将一副担架从一辆小型运输车上抬下。担架上,是一个覆盖着标准军用裹尸袋的人形轮廓。黑色的塑胶材质在阴沉的光线下反射着暗淡的光泽。
这本该是战场上最常见、也最该被麻木对待的景象。林凡在冲锋时见过更惨烈的死亡,在初号机僵直时近距离感受过死亡的冰冷。他以为自己已经……有些习惯了。
但就在那两名士兵调整担架位置,准备将遗体抬往后方更集中的遗体存放点时,裹尸袋因为颠簸和角度,一侧的拉链滑开了一小段。
露出了里面的一角。
首先看到的,是烧焦、破损的军服布料,边缘卷曲发黑。然后,是一只手。
那是一只年轻人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皮肤原本应该是健康的颜色,此刻却沾满了黑灰和干涸的暗红。手掌微微蜷曲,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污垢。这没什么特别,战场上很多手都是这样。
但林凡的目光,却死死钉在了那只手的虎口附近,以及手腕上方露出一小截的前臂上。
虎口处,有一道新鲜的、还没完全结痂的擦伤,不深,但很显眼,像是用力握持武器或攀爬时留下的。而手腕上方,接近袖口的地方,露出一小段褪色、但图案依稀可辨的纹身——不是什么复杂的图案,只是一个简单的、线条有些歪斜的弓箭轮廓,箭矢指向手腕方向。纹身很旧了,颜色淡得发青,像是年少时不懂事留下的印记。
林凡的呼吸,骤然停止了。
时间,在那一瞬间被无限拉长、扭曲。方舱车内嘈杂的声音、车外忙碌的动静、甚至他自己身体的疼痛,全都褪去,变成遥远背景里模糊的噪音。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只手,那个擦伤,那个简陋的弓箭纹身。
记忆的闸门被一股蛮横的力量撞开。
不是训练场上的汗水和吼叫。
不是初号机驾驶舱内复杂的仪表和链接的悸动。
甚至不是战场上蚀刻者狰狞的面孔和爆炸的火光。
是几天前,或者说,感觉像是上辈子……那个简陋、拥挤、弥漫着汗味、机油味和年轻士兵特有躁动气息的临时飞行员宿舍。
二、记忆中的嘈杂与亮光
那是在“铁砧”战役开始前不到四十八小时。林凡刚刚结束又一轮令人筋疲力尽、神经饱受折磨的初号机适应性测试,被雷洪像扔沙包一样“扔”回了分配给预备机甲驾驶员的临时宿舍区。他脑子嗡嗡作响,全身肌肉因为对抗神经链接的不适而酸痛,只想倒头就睡。
宿舍是个大通间,摆满了双层铁架床,住着二十多个和他年纪相仿、或稍大几岁的年轻驾驶员。他们来自不同的训练营,有的已经有过一两次实战经验,更多的是像林凡一样刚刚完成基础训练、忐忑等待着第一次真正战斗的菜鸟。
林凡的床铺在角落里。他闷着头走进去,尽量不引起注意。但初号机测试驾驶员这个身份,在基地里根本不是秘密,尤其是在这些同样渴望驾驭钢铁巨人的年轻人中间。
“嘿!看!是那个‘初号机小子’!”一个略显粗嘎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一丝……大概是羡慕?
林凡头皮一麻,假装没听见,径直走向自己的床铺。
“喂,林凡!等等!”脚步声靠近。
林凡无奈地停下,转过身。叫住他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留着板寸、脸上还带着几颗青春痘的年轻士兵,眼睛很亮,笑容大大咧咧,显得有点没心没肺。林凡记得他好像叫……陈昊?对,陈昊,来自东部沿海某个城市,说话带点口音,训练成绩中上,性格外向得出奇。
“干嘛?”林凡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疲惫。
“别这么冷淡嘛!”陈昊凑近了些,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汗味和肥皂味,“听说你今天又去跟那大宝贝‘亲密接触’了?怎么样怎么样?感觉是不是爽爆了?是不是跟模拟舱完全两回事?”
他的问题连珠炮似的,眼睛里的光简直要溢出来,那是一种对强大力量纯粹而炽热的好奇与向往,没有丝毫的杂质。
旁边几个同样没睡的年轻驾驶员也围了过来,竖起耳朵。显然,他们对这个话题都感兴趣。
林凡被他们围在中间,有些窘迫。他不太擅长应付这种热情,尤其是当他自己的体验充满了困惑、不适和隐隐的不安,远非陈昊想象中那种“爽爆了”的感觉。
“就……还行吧。”他含糊地说,想结束话题,“跟训练差不多,就是……反应更直接点。”
“切,没劲!”陈昊撇撇嘴,但显然不信,也没打算放过他,“我可是听技术班的人说了,初号机的神经同步率要求变态高,反馈也猛,一般人上去几分钟就得吐。你能撑到现在,可以啊!”他用力拍了拍林凡的肩膀,力道不小。
林凡被他拍得晃了一下,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说说嘛,驾驶它到底是什么感觉?”另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更文静些的驾驶员也忍不住问,“是不是真的像传说中那样,感觉自己变成了巨人?力量无穷无尽?”
林凡看着他们一张张年轻、充满期待和些许紧张的脸。他们和自己一样,即将面对未知的战场和残酷的敌人。他们对机甲,对战斗,或许还抱着一种掺杂了恐惧的英雄主义幻想。
他沉默了一下,努力组织语言,想给出一个不那么吓人、但也不算骗人的回答。
“感觉……很重。”他慢慢说,回忆着那种意识与庞大钢铁躯体链接时的负担,“不只是机甲本身的重量。是所有系统运行、能量流动、外部信息涌入……都压在你的意识上。好像……你变成了一台精密的机器的一部分,必须全神贯注,不能有丝毫差错。力量……是有,但控制它,需要更集中的精神。”
这个回答显然没有满足陈昊对“爽快”的期待,他挠了挠头:“听着就累。不过,能操控那么厉害的机甲,累点也值了!哎,林凡,你说等我们正式上了机,会不会也有机会开上那种特装机啊?就算不是初号机,次一点的也行啊!”
“先活着从第一场战斗里下来再说吧。”那个戴眼镜的驾驶员低声咕哝了一句,语气里带着现实的沉重。
陈昊不服气地瞪了他一眼,但没反驳。气氛稍微沉默了一下。
为了打破尴尬,或者只是单纯想转移话题,陈昊又转向林凡,这次压低了点声音,带着点哥俩好的意味:“对了,你手上那个疤怎么来的?”他指了指林凡虎口附近一道旧伤——那是很久以前一次意外留下的,几乎看不出来了。
“小时候弄的,早忘了。”林凡说。
“哦。”陈昊也没在意,反而兴致勃勃地撸起自己的袖子,露出左手前臂,“看我的!中二时期干的蠢事!”他展示着手腕上方那个简陋的弓箭纹身,“那时候痴迷古代战争,觉得弓箭手特帅,偷偷跑去纹的,结果被老爸一顿好揍!歪歪扭扭的,洗又麻烦,就这么留着了。”他哈哈笑着,有点自嘲,又有点无所谓。
那纹身在军营白炽灯下显得有点可笑,线条确实不怎么样,箭头的方向也有点歪。但在陈昊那带着笑意的语气和亮晶晶的眼神衬托下,却莫名有种鲜活的生命力。
“不过,现在想想,也挺好。”陈昊放下袖子,语气忽然认真了一点,“箭嘛,总是指向前方的。上了战场,就该这样,不能后退,对吧?”
当时林凡只是点了点头,没有接话。他太累了,只想休息。陈昊看他兴致不高,又扯了几句别的,就被其他人拉去打牌了。宿舍里很快恢复了嘈杂,争论声、笑骂声、纸牌摔在床板上的声音,混杂着汗味和泡面味。
林凡躺回床上,闭上眼睛。陈昊那张带着大大咧咧笑容、眼神发亮的脸,和他手臂上那个歪斜的弓箭纹身,在困意袭来前,短暂地在他脑海中停留了一瞬。
只是一个普通的、有点吵的、对未来既兴奋又不安的同期战友。
一个他连话都没说上几句的“熟人”。
三、冰冷的重叠
而现在。
那只从黑色裹尸袋里滑出的、沾满血污的手。
虎口处新鲜的擦伤。
手腕上方,那截淡青色、线条歪斜的弓箭纹身。
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林凡的视网膜上,烫进他的脑子里,与记忆中那张生动的笑脸、那个亮晶晶的眼神、那充满活力的声音,轰然重叠!
是陈昊。
那个在宿舍里好奇追问他初号机感觉如何的新兵。
那个对特装机甲充满向往的年轻人。
那个手臂上纹着歪斜弓箭、笑着说“箭指前方”的菜鸟驾驶员。
他……死了。
就这么躺在冰冷的黑色裹尸袋里,被两名同样疲惫麻木的士兵,像搬运一件破损的物资一样,从运输车上抬下来。
林凡的胸腔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了,不是疼痛,而是一种瞬间抽空所有空气、所有热量的冰冷真空。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停止跳动,然后开始疯狂地、不规则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窒息的闷痛。血液仿佛逆流,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让他眼前一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他张了张嘴,想喊出那个名字,或者发出一点声音,但喉咙像是被粗糙的沙石堵住,只有气流摩擦的嘶哑气音。他想坐起来,想冲过去,想掀开那个袋子看个清楚——也许不是他?也许看错了?那个纹身很多人都有!擦伤也可能是巧合!
但他全身的力气,连同刚刚输入体内的点滴带来的那点微弱支撑,都在这一刻被抽干了。他像一具被钉在担架床上的木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那两名士兵没有注意到方舱车里投来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绝望目光。他们调整好姿势,稳稳地抬起了担架。裹尸袋因为动作又滑动了一下,拉开的缝隙更大了一点,露出了更多——烧焦破损的驾驶员抗荷服领口,以及一小片年轻的下颌轮廓,皮肤沾满黑灰,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微微张开着,似乎还想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或是发出最后一声惊叹。
那张脸上,再也不会有大大咧咧的笑容,不会有发亮的眼神了。
士兵抬着担架,迈着沉重而统一的步伐,走向远处另一片搭着更多帐篷、气氛更加肃穆的区域。那是阵亡者临时集中点。
林凡的目光死死追随着那黑色的轮廓,直到它消失在杂乱的车辆和帐篷之间,消失在愈发浓重的暮色里。
世界重新回到他的感知中,却已经彻底变了模样。
方舱车内的消毒水味,此刻闻起来像腐肉。旁边伤员的呻吟,像垂死的哀鸣。车辆引擎的震动,像送葬的鼓点。而车外所有的喧嚣——救援的呼喊、工程的噪音、远处的零星爆炸——全都变成了一种巨大而无意义的、空洞的回响,敲打在他已经麻木的耳膜上。
陈昊死了。
那个在几个小时间前,可能还和他一样,怀着紧张、恐惧、或许还有一丝兴奋,坐进自己机甲驾驶舱的年轻驾驶员。他驾驶的是什么型号?“哨兵”轻型机甲?还是“突击兵”标准型?他的机甲遭遇了什么?被能量炮熔穿?被蚀刻者围攻撕碎?还是倒在冲锋的路上?
林凡不知道。他只知道,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和他有过短暂交集、对他驾驶的初号机流露出纯粹好奇和羡慕的同龄人,就这么没了。变成了一具需要被登记、被包裹、被运送后方的冰冷躯体。
而自己呢?
自己驾驶着更强大、更神秘、也更危险的初号机,在战场上横冲直撞,甚至做出了挑飞突击舰的疯狂举动,吸引了最多的火力,最后却……活了下来。
凭什么?
因为初号机更坚固?因为自己运气好?还是因为……那台机甲深处某种不祥的力量?
一种尖锐的、几乎要将灵魂刺穿的愧疚感和荒谬感,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勒得他无法呼吸。他想起自己冲向b-7阵地时的“决绝”,想起雷洪怒吼的“控制你的情绪”,想起自己差点因为失控而连人带机甲一起毁灭。
如果……如果自己更冷静一些,战术更合理一些,是不是就能更好地支援防线?是不是陈昊,或者像陈昊那样的其他年轻驾驶员,活下来的机会就能多一分?
无解的问题,只有冰冷的后果摆在眼前。
“喂!三床!你怎么了?心率突然飙升!呼吸急促!”一个医护兵注意到林凡监护仪的异常报警,快步走过来,检查他的输液管和生命体征。
林凡毫无反应,只是睁着眼睛,瞳孔失焦地望着舱门外的暮色,望着陈昊消失的方向。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不是因为疼痛,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更深沉、更无力、混合着悲伤、愧疚与对命运无常冰冷嘲弄的复杂情绪。泪水滚落,混入脸上未擦净的血污和灰尘,留下两道清晰的痕迹。
医护兵皱了皱眉,以为他是创伤后应激或疼痛加剧,调整了一下点滴速度,给他注射了一小剂镇静剂:“放松点,你安全了,正在往后送。坚持住。”
冰凉的药物流入血管,带来一阵强制性的松弛和困意。但林凡的意识却像陷入泥沼,在冰冷的黑暗与那张凝固的笑脸、那只露出纹身的手之间,反复沉浮。
熟悉的面孔。
不再是训练名单上的一个名字,不再是宿舍里一个嘈杂的背景音。
而是死亡具体而微的化身,是战争吞噬生命时,留下的、最残酷也最清晰的印记。
它无声地告诉林凡,这场战争没有浪漫,没有侥幸。它收割生命时,不分强弱,不论意愿,只看结果。
而他自己,以及他体内那个似乎开始苏醒的、危险而饥饿的秘密,在这巨大的死亡阴影下,又将走向何方?
方舱车再次启动,颠簸着驶离前线。车外,清理与救援仍在继续,更多的“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以生或死的状态,被从废墟中找出、分辨、运送。
夜幕,终于彻底笼罩了“铁砧”阵地。寒风卷起灰烬,掠过沉默的残骸和忙碌的灯火,发出呜咽般的低啸,仿佛在为所有未能发出的呐喊,奏响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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