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主事的马车在官道上压出两道深深的辙印,向着长安城的方向驶去。
车厢内,他闭目养神,膝上摊开着那本厚厚的记录簿。三日的见闻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反复回放——整洁有序的工坊、蓬勃兴起的市集、条理分明的卷宗、那些充满活力却又对圣贤经义一脸茫然的学堂少年……还有王泽那番“法为人设,务实修正”的言论。
他揉了揉眉心,感到一种深切的疲惫。这种疲惫并非来自舟车劳顿,而是来自认知的撕裂。作为一名传统的儒家官员,他信奉“重农抑商”、“礼法纲常”,可蓝田呈现的一切,偏偏在事实上挑战着这些信条,却又实实在在带来了民生的改善与赋税的增长。
“大人,前面就到灞桥了。”随从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李主事掀开车帘,望向远处渐行渐远的蓝田地界。暮春的阳光洒在那片土地上,隐约可见水车转动带起的水光,田垄间劳作的农人身影细小如蚁。那里有一种他无法完全理解的、蓬勃向上的生命力。
“直接回户部衙门。”他放下车帘,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本官要连夜整理奏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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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日傍晚,长乐公主的马车在程咬金的亲自护送下,悄无声息地驶入皇城安福门,沿着宫墙夹道,回到立政殿侧院。
长孙皇后早已等候在偏殿。她穿着常服,坐在窗边的榻上做着针线,神色平静,但微微抿起的唇角泄露了一丝担忧。见长乐进来,她放下手中的绣绷,抬眼细细打量女儿。
“儿臣参见母后。”长乐行了一礼,神情坦然。
“起来吧。”长孙皇后示意她近前,拉过她的手,温声道,“在程家庄园住得可好?脸色倒比出宫前红润些。”
长乐听出母后话中的试探,并不慌张,反而顺势在榻边坐下,语气轻快:“谢母后关心。程伯伯的庄园临着灞水,景致开阔,儿臣每日散步观景,心绪疏朗不少。还见了不少有趣的事物。”
“哦?什么有趣的事物?”长孙皇后看似随意地问,目光却未离开女儿的脸。
长乐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那张素笺,双手呈上:“儿臣随手记了些见闻,请母后过目。”
长孙皇后接过,展开细看。字迹清秀工整,描述平实具体——改良农具如何省力耐用,水车如何带动磨坊灌溉,市集如何热闹有序,学堂孩童如何学习算数格物,乡间调解如何依例公断……没有一句夸赞王泽,却处处透出一个“治下有序、民生得宜”的景象。只在末尾轻描淡写提了一句:“闻蓝田伯王泽主导诸事,似有实干之才。”
“这些……都是你亲眼所见?”长孙皇后看完,沉默片刻问道。
“皆是儿臣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长乐认真道,“儿臣知母后忧心,故不敢妄言。蓝田之地,确有与长安不同之风,匠作兴盛,商贾活跃。然百姓安居乐业,市井井然有序,赋税亦有增益。儿臣愚见,治国之道,或不必拘泥一格,能安民富国,便是善政。”
长孙皇后凝视女儿片刻,见她眼神清澈坦然,不似作伪,心中稍安。她将素笺轻轻放在几上,叹道:“你能有此见地,母后欣慰。只是朝堂之事,复杂远胜你所见。王泽所为,虽有小成,然触动甚广。你父皇昨日还提起,五姓中有老臣上书,言‘奇技淫巧乱人心,工商之利毁根本’。”
长乐蹙眉:“可蓝田百姓确实得利……”
“得一时之利易,维百年之序难。”长孙皇后摇头,“你父皇亦在权衡。李主事已返京,他的奏报,将至关紧要。”她顿了顿,看向女儿,“丽质,你须记住,你乃大唐公主,一言一行,皆在众人瞩目之下。此番出宫,虽程国公周全,终有风险。今后不可再如此任性。”
“儿臣知错。”长乐低头应道,却忍不住轻声补充,“只是……若因畏惧人言,便对真相闭目塞听,儿臣以为,亦非为君为臣之道。”
长孙皇后微微一怔,看着女儿认真的侧脸,竟一时无言。半晌,才轻拍她的手:“先去歇息吧。此事……母后心中有数。”
长乐行礼退下。待女儿身影消失在帘后,长孙皇后重新拿起那张素笺,又细细读了一遍,目光落在最后那句“似有实干之才”上,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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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部值房,灯烛彻夜未熄。
李主事伏案疾书,笔锋时而流畅,时而凝滞。他力求公允,将所见所闻分门别类:田亩垦殖、工坊产出、市集贸易、赋税明细、学堂教育、条例施行……数据翔实,事例具体。但在每一部分之后,他都附上了自己的“析疑”——工坊兴盛是否导致农人弃耕?商贾活跃是否助长奢靡之风?格物之学是否削弱教化之本?律例频修是否损害朝廷威权?
奏疏的结尾,他写道:“……蓝田之治,于术堪称精妙,于数确有增益,民生短期内可见改善。然其道偏离圣贤重本抑末、敦教化民之训,长此以往,恐致民风趋利、纲常松弛、士农工商之序紊乱。此非一地之患,乃关天下风化根本。臣愚见,蓝田之法,可为一时一地权宜之策,断不可推而广之,更不可为天下之范。当严加约束,导其归于正道,方为长治久安之计。”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搁下笔,长吁一口气。窗外天色已蒙蒙发亮。他知道,这份奏疏一旦呈上,必将引发波澜。但他问心无愧——他记录了亲眼所见的事实,也陈述了心中真实的忧虑。至于如何决断,那是陛下的事。
“来人。”他唤道,“将奏疏誊抄清楚,巳时送入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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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田伯府,书房。
王泽晨起练剑归来,正用布巾擦拭额角的细汗。田大壮立在阶下禀报:“伯爷,长安密信。李主事昨夜返京后彻夜未眠,今晨已将奏疏递入宫中。咱们的人暂时探不到具体内容,但观其神色,似是……利弊皆陈,忧思颇重。”
王泽点点头,并不意外:“李主事为人刚正,必会据实以报。他能看到好处,也必会看到隐患。无妨。”他走进书房,在案后坐下,“张蕴宽那边可有动静?”
“自赵四等人失手,张府表面平静,但昨日夜间,那位周管事悄悄去了一趟平康坊的‘听雨阁’,在里面待了半个时辰。那里……据查可能与荥阳郑氏有些牵连。”田大壮低声道。
“郑氏……”王泽手指轻敲桌面。五姓七望,荥阳郑氏正是其中之一,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继续盯着。他们不会罢休,下次出手,或许就不只是针对蓝田了。”
林墨此时从外间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书:“伯爷,陇右盐场送来急报,第一批新法晒制的青盐已出,质纯色白,远超煮盐。然当地旧盐商勾结府兵小校,阻挠运输,还散布谣言说新盐有毒。”
王泽接过急报扫了一眼,冷笑:“触到痛处了。告诉盐场管事,运输之事,我已请程国公协调陇右驻军护送。至于谣言……”他略一思索,“挑选一批成色最好的盐,直接快马送进长安,呈给陛下。再以成本价在长安东西两市设点试售,让百姓自辨。”
“是。”林墨记下,又道,“还有一事。将作监少监宇文大人私下传话,说近日朝中关于‘工巧过度’的议论又起,有御史准备参劾将作监‘靡费国帑、助长奢风’,恐会牵连到伯爷。”
王泽揉了揉太阳穴。这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蓝田的考察刚结束,盐场和将作监的麻烦就接踵而来。张蕴宽及其背后势力,显然在多线施压。
“告诉宇文大人,将作监一切革新皆有账可查,产出效益远大于投入,让他不必过虑。若有需要,我可提供详细账目佐证。”王泽沉吟道,“另外……大壮,让你手下机灵的人,暗中查访那些议论最积极的御史,看看他们近来与何人往来密切,有无非常之财入账。”
田大壮眼中精光一闪:“伯爷是怀疑……”
“只是怀疑。”王泽淡淡道,“但若真有人想用党争倾轧的手段,我们也不得不防。”
他走到窗前,望向庭院中抽出新叶的石榴树。树影婆娑,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的光点。这朝堂之争,便如这光影交错,明暗难辨。李主事的奏报、盐场的阻挠、将作监的弹劾、张蕴宽的阴谋……所有线索正交织成一张越来越密的网。
但他心中并无惧意。蓝田的根基已初步稳固,事实胜于雄辩。程咬金等军方力量是他的后盾,而那位悄然来访又离去的公主,其态度或许也会成为意想不到的变数。
“林墨。”他忽然开口,“将工坊新研制的那套‘教学用简易仪器’——就是那套可以演示杠杆、滑轮、浮力的小模型,精心装盒,附上详细说明和图解。三日后,以答谢指点之名,送至立政殿,请皇后娘娘闲暇时把玩解闷。”
林墨一愣:“送给皇后娘娘?这……”
王泽微微一笑:“皇后娘娘贤明,善察物情。有些道理,说得再多,不如亲见。”他相信,以长孙皇后的聪慧,看到那些直观演示自然规律的模型,再结合长乐带回去的见闻,自会有她的判断。
风已起于青萍之末。蓝田的这场“试点”,朝堂的这番争论,才刚刚拉开真正的序幕。而他需要做的,是继续夯实脚下的路,静待潮水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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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两仪殿。
李世民坐在御案后,面前并排摊开两份文书。一份是李主事那本厚厚的考察奏疏,另一份是内侍省刚刚呈上的、来自蓝田的急报和一匣雪白晶莹的青盐样品。
他先拿起李主事的奏疏,仔细阅读。看到数据部分,他频频点头;看到“析疑”部分,他眉头微蹙;看到最后的结论,他沉默良久。
放下奏疏,他又打开那匣青盐,用手指捻起一撮。盐粒细白干燥,毫无杂质,与宫中尚食局所用的上等盐相比,成色犹有过之。附带的急报简明扼要:新法晒盐,产出倍增,成本大减,然旧利所阻,运输遇困,谣言四起。
李世民将盐粒放回匣中,起身踱步至殿前,望向远处鳞次栉比的宫檐。李主事的忧虑,他何尝不知?王泽所行之路,确实与千年来的治国传统相悖。但那一串串实实在在增长的数字,这匣品质远胜从前的青盐,还有之前曲辕犁、新式水车带来的农事改善,都在诉说着另一种可能。
“重本抑末……敦教化民……”他低声重复着李主事奏疏中的词句,目光深远,“然则,若‘末’能富国,‘工’能利民,‘技’能强兵,又当如何?”
身后,内侍轻声禀报:“陛下,房相、杜相、长孙尚书求见。”
李世民转过身,脸上已恢复平静:“宣。”
他知道,关于蓝田、关于王泽、关于大唐未来该走哪条路的争论,即将在这座大殿里,掀起新的波澜。而他,将在倾听所有声音之后,做出自己的决断。
殿外春风拂过宫墙,带着隐约的花香,也带着山雨欲来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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