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背着药篓跨进院门时，铜铃“叮铃”的响声惊飞了檐下的燕子。夕阳正斜斜地趴在灶台顶的黑瓦上，把母亲的白发染成了金纱，她正蹲在灶门前添柴，火光在布满皱纹的脸上明明灭灭。
“娘，我回来了。”浅?把药篓往墙角一放，竹篾碰撞着发出轻响，里面的艾草、薄荷、蒲公英还带着田埂上的潮气。她伸手去接母亲手里的火钳，指尖触到铁柄的温热，“今日军营的伤兵都换过药了，张校尉的腿肿消了些，我给他换了新的草药包。”
母亲直起身捶了捶腰，围裙上沾着麦麸的白，鼻尖沾着点锅灰：“知道你利索。快洗手，灶上蒸着麦糕呢，加了新收的枣泥，你最爱吃的。”
浅?刚把帕子浸进铜盆，就听见院外传来马蹄声，不是寻常农户的铁蹄，倒像是驿站快马的动静。她擦着手走到门口，见父亲正站在篱笆边跟人说话，对方穿着青布袍，腰上系着铜带钩，看着像府里的差役。
“……西伯侯请您和浅?姑娘今晚过去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差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飘进院里。
母亲手里的面杖“咚”地掉在案板上，面团滚到了地上。浅?心里“咯噔”一下，指尖攥着帕子拧出了水痕。她上次去西伯侯府送药，撞见伯邑考在书房抄医书，他握着狼毫的手指修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时，她竟看得忘了递药包，直到他抬头笑问“姑娘可是有更好的注解”，才红着脸跑了出来。
“这……这都快入夜了，去府里做什么？”母亲的声音发颤，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
父亲搓着粗糙的手掌，黝黑的脸上透着局促：“侯爷说了，不是公事，就家常坐坐。”他转头看向浅?，眼神里有她读不懂的复杂，“换件干净衣裳，爹陪你去。”
灶台上的麦糕熟了，母亲揭开木甑的瞬间，甜香漫了满院。浅?望着蒸腾的白雾，忽然想起前日在军营，伯邑考递给她的那半块麦香糕。当时他刚巡营回来，甲胄上还沾着草屑，从怀里掏出油纸包时，糕点还是温的：“母亲说这糕加了新麦粉，让你尝尝鲜。”她咬了一口，枣泥的甜混着麦香，烫得舌尖发麻，却舍不得吐出来。
西伯侯府的朱门在暮色里透着沉厚的红，门环上的铜兽在灯笼下闪着冷光。浅?攥着父亲的袖口，棉布衣裳被手心的汗浸出了深色的印。守门的仆役认得她，笑着拱手：“浅?姑娘来了，侯爷和公子在偏厅等着呢。”
穿过栽着玉兰的甬道，月光从花隙里漏下来，在青砖上洒下碎银似的光斑。浅?的布鞋踩在上面，像踩着一地的星星，心也跟着轻轻晃。她想起小时候跟着父亲来府里送新麦，曾在这玉兰树下捡到过一片伯邑考掉落的书简，上面写着“麦者，民之本也”，她偷偷揣了好些日子，直到被母亲发现，骂着“姑娘家别学那酸文假醋”才恋恋不舍地烧了。
偏厅的门虚掩着，里面飘出茶香。浅?刚要推门，就听见伯邑考的声音：“……那接骨的药方，浅?姑娘加了续断和杜仲，比古法见效快三成。”
“哦？”西伯侯的声音带着笑意，“你倒是记得清楚。”
浅?的脸“腾”地红了，手僵在门环上。父亲轻轻推了她一把，门“吱呀”开了。
伯邑考正坐在窗边的榻上，手里捧着本医书，见她进来，慌忙放下书起身，袍角扫过案几，带倒了茶杯，茶水溅在他的衣袖上，洇出深色的印。他却像没察觉，只望着她，眼里的月光比窗外的还亮。
“伯、伯邑考公子。”浅?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布鞋尖沾着点泥，是来时路上不小心踩进泥坑的。
西伯侯坐在主位上，手里转着茶盏，目光在两个年轻人身上打了个转，笑道：“坐吧。今日请你们来，不是为了军营的事。”他示意仆役添茶，“浅?姑娘给西岐做的事，我都听说了。前几日北营的伤兵说，若不是你带着药篓跑遍了山头采药，他们怕是熬不过那场风寒。”
浅?的手指绞着衣角：“都是应该的，当兵的爷们保着咱们，我做点事不算什么。”
“话不能这么说。”西伯侯放下茶盏，声音沉了沉，“西岐能安稳种麦，靠的不只是兵戈，还有你们这些守着土地、捧着人心的人。”他看向浅?的父亲，“老哥，我今日是来提亲的。”
“哐当”一声，浅?手里的茶杯掉在地上，碎瓷溅到脚边。她猛地抬头，撞进伯邑考的眼里，他也正望着她，耳根红得像灶里的火星，却没移开目光。
父亲手里的旱烟杆在案几上磕了磕，烟灰簌簌往下掉：“侯爷……您说啥？”
“我想求娶浅?姑娘。”伯邑考忽然开口，声音虽有些发紧，却字字清晰，“我知我是公子，她是农户女，身份有别，但我……”他顿了顿，看向浅?，“我心悦她。”
浅?的心跳得像打鼓，耳朵里嗡嗡作响，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粗得像拉风箱。她想起他在麦地里帮农户拾麦穗的模样，蓝布衫沾着麦芒，汗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掉；想起他在药庐里看她捣药，说“这碾药的石臼该换个新的了，我让人给你打个青石的”；想起他递麦香糕时，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烫得像火烧。
母亲总说她傻，放着村里王屠户家的小子不嫁，偏天天往军营跑，可她就是觉得，那些穿着甲胄的爷们里，藏着个会蹲在田埂上看麦浪、会把医书里的字念给她听的人。
从西伯侯府出来时，月亮已经爬到了树梢。父亲一路没说话，只抽着旱烟，烟袋锅里的火星在夜色里明明灭灭。浅?跟在后面，踩着他的影子走，鞋尖踢着路上的小石子。
快到村口时，父亲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她：“那小子……对你好吗？”
浅?的脚尖在地上画着圈，小声说：“他……他给我买过新的药杵。”
父亲“嗯”了一声，又抽了口烟：“府里的规矩大，去了怕是要受委屈。”
“他说……”浅?攥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蚋，“他说往后还让我管药庐，军营的伤兵还归我看。”
父亲沉默了半晌，把烟袋锅在鞋底磕了磕：“你娘要是知道了，得乐疯。她总念叨你嫁不出去，要当老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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