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老太爷的宅子在定远城西，占了整整半条街。门前的石狮足有一人高，朱漆大门上的铜钉在黄昏下泛着暗金的光。司马延的车驾到时，门房早已候着，引他穿廊过院，直入后堂。
后堂里灯火通明，坐了七八个人。主位上是赵老太爷，须发皆白，但眼神锐利如鹰。左右分别是钱家家主、孙家家主、李家家主，还有几个云中郡的重要官员——都尉、司马、主簿，该来的都来了。
“司马大人来了。”赵老太爷微微颔首，算是见礼，“坐。”
司马延在主客位坐下，李茂侍立身后。侍婢奉上茶，他端起抿了一口，是上等的云中雾毫，一两值十金。
“韩明来过了？”赵老太爷开门见山。
“来过了。”司马延放下茶盏，“带了十车礼，还有句话：北疆该一统了。”
堂内一阵骚动。
钱家家主钱守仁是个富态的中年人，他捻着胡须问：“陈知白开什么条件？”
“郡守仍是我，政务仍由我主持，赋税、兵员按旧例。”司马延顿了顿，“只需军政大事听朔方号令。”
“听起来不错。”孙家家主孙平年轻些，四十出头，曾在州府当过差，“乱世之中，找个靠山不是坏事。”
“靠山？”赵老太爷冷笑一声，“你可知陈知白是什么人？流民出身，靠着几场仗得了势，手下尽是周猛那种亡命之徒。这样的人，今日能给你荣华，明日就能夺你家产。你们孙家那几百顷良田，他陈知白不眼红？”
孙平脸色微变，不说话了。
“老太爷说得对。”李家家主李肃是武将出身，说话粗声粗气，“我在军中有旧部，听说陈知白在河西搞什么‘均田制’，把世家多占的田地分给平民。这要是传到云中，咱们这些人还吃什么？”
司马延的手指敲着桌面：“所以诸位的意见是……不归附？”
“不是不归附。”赵老太爷缓缓道，“是不能轻易归附。他陈知白要云中，可以。但得拿出诚意。”
“什么诚意？”
“第一，云中世家现有的田产、商铺、宅邸，一概不动。”赵老太爷竖起一根手指，“第二，云中官员，凡六品以上，不得擅自调换。第三，云中赋税，留七成，交三成——不是反过来。”
钱守仁补充道：“还有，云中防务，得由云中人自己管。他陈知白可以派个监军，但兵马指挥权得在咱们手里。”
司马延听完，苦笑道：“诸位，你们觉得……陈知白会答应这些？”
“不答应就打。”李肃拍案而起，“云中三万人马，加上各家私兵，凑个五万不成问题。定远城城高池深，粮草够吃一年。他陈知白八万人又怎样？真要强攻，也得崩掉几颗牙！”
“然后呢？”孙平忽然问，“就算守住一年，两年，然后呢？等陈知白腾出手来，云中就是瓮中之鳖。”
堂内再次安静。
这时，一直沉默的都尉赵拓开口了。他是赵老太爷的侄子，三十多岁，方脸浓眉，是云中军实际上的掌控者。
“我来说句实话。”赵拓的声音很稳，“云中三万兵马，听起来不少。但诸位知道朔方现在有什么吗？铁甲车阵，火炮，还有周猛那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将领。真打起来，我们守不住三个月。”
“拓儿！”赵老太爷皱眉。
“叔父，我说的是事实。”赵拓起身，走到堂中央，“我上个月派人去河西看了。陈知白在河西建的防线，五十辆铁甲车连成一片，火炮齐射时，三里外的地都在颤。咱们定远城的城墙，能挨几炮？”
他环视众人：“而且，你们真觉得云中的兵会死战？军中士卒，十之六七是农家子弟。陈知白在安陵、朔方搞屯田，分田地，免赋税——这些消息早就传开了。真要打起来，我们的兵会想：凭什么我在这里拼命，保护诸位的田产，而我的家人在朔方却能分到田？”
这话戳中了要害。
世家之所以是世家，是因为他们掌握着土地、财富和权力。但如果底层百姓有了别的选择，他们赖以生存的根基就会动摇。
“那依你之见？”司马延看向赵拓。
“谈。”赵拓吐出一个字，“但不是漫天要价。我们可以保田产，但赋税比例得让步；可以保官员，但得接受朔方派来的监察；军权……必须交出去一半。”
“一半？”李肃瞪眼。
“对，一半。”赵拓道，“我们留一半，表示诚意；交一半，换取信任。这样陈知白放心，我们也还有周旋的余地。”
赵老太爷沉吟良久，问司马延：“你怎么想？”
司马延长叹一声：“其实韩明走时，还私下跟我说了句话。”
“什么话？”
“他说，陈知白知道云中有多少田，多少粮，多少兵。
堂内一片死寂。
这才是最致命的一击。你有兵，我有粮。你城墙高，我火炮强。你可以守，但我可以围。围到你粮尽，自然就破了。
“所以……”钱守仁声音发干，“陈知白早就摸清了我们的底？”
“恐怕是的。”司马延苦笑，“他能从流民混到今天这个地步，靠的不是蛮干。每一步，都算好了。”
孙平忽然问：“那……如果我们答应归附，陈知白会怎么对待我们？”
这个问题，让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司马延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这是韩明留下的，陈知白亲笔。信中说，北疆要强，不能只靠刀枪，还要靠人才。云中世家传承百年，子弟多有才学。若愿归附，子弟可入朔方官学，可参加北疆科举，可入仕为官——与平民子弟，一视同仁。”
“一视同仁？”赵老太爷眯起眼，“那我们的田产……”
“田产不动，但赋税要按新法。”司马延道，“新法比旧法轻，但要求如实申报田亩。隐瞒者，查没。”
又是一阵沉默。
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每个人都在心里拨算盘：田产能保住，子弟有前途，赋税还减轻——听起来不错。但代价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一手遮天了。
“还有件事。”司马延补充道，“陈知白承诺，北疆一统后，会建‘北疆商路’。从云中出关，经草原，通往西域。云中世家，可优先参与。”
“西域商路？”钱守仁眼睛亮了。他是做买卖起家的，太知道这条路的含金量。丝绸、茶叶、瓷器运出去，香料、玉石、骏马运进来，一趟的利润顶得上十年田租。
赵老太爷看着众人变换的脸色，知道人心已经动了。他缓缓起身，拄着拐杖走到窗前，望着院中的古槐。
那槐树是赵家先祖种下的，已历百年。树冠如盖，根深蒂固。
但再深的根，也挡不住时代的洪流。
“拓儿。”他忽然开口。
“在。”
“你去趟朔方。”赵老太爷转过身，眼中有了决断，“代表云中，参加那个议事会。看看陈知白，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叔父！”
“我老了，走不动了。”赵老太爷摆摆手，“你们年轻人去闯吧。记住，多看，多听，少说。若陈知白真是明主……赵家，不介意换个活法。”
司马延深深一揖：“老太爷深明大义。”
“深明大义？”赵老太爷苦笑，“不过是识时务罢了。乱世之中，能保住家族传承，已是万幸。至于荣华富贵……看天命吧。”
议事散了。
众人各怀心思离去。钱守仁已经在盘算西域商路的买卖，孙平想着怎么让子弟考个好功名，李肃闷闷不乐，但也不敢说什么。
司马延最后一个走。赵老太爷送他到门口，忽然低声道：“司马大人，你真相信陈知白会守信？”
“不信也得信。”司马延看着夜色，“因为我们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也是。”赵老太爷叹了口气，“那便赌一把吧。赌他陈知白，不是个目光短浅的人。”
两人在门前拱手作别。
夜风吹过，带着秋日的凉意。
定远城的灯火渐次熄灭，但有些人，注定要彻夜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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