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安堂”在秦淮河畔立足月余，名声渐起。沈薇依旧以青年男医“沈巍”的身份示人，行事低调，医术却愈发显得高深莫测。她看诊不拘一格，用药时而温补如春雨，时而猛烈如雷霆，专治各种疑难杂症与陈年旧伤，尤其擅长处理外伤与解毒，引得不少码头力夫、江湖客乃至一些不便去大医馆看诊的暗娼私下慕名而来。
这日午后，医馆内颇为清静。沈薇正在后院药室整理新到的一批药材，青黛在前堂擦拭柜台。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女子压抑的啜泣声。
“沈大夫！沈大夫在吗？求您救救我妹妹！”一个穿着粗布衣裙、面容憔悴的年轻妇人搀扶着另一个用头巾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子，踉跄着闯了进来。被搀扶的女子身形纤弱，几乎将全身重量都靠在姐姐身上，露出的手腕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
青黛见状，连忙上前帮忙搀扶，将那病弱女子安置在诊案前的椅子上。
“莫急，慢慢说。”沈薇从后院走出，目光平静地扫过那病弱女子。即便隔着头巾，她也能感觉到对方气息微弱，带着一种不正常的衰败感。
那年轻妇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沈大夫，求您看看我妹妹……她、她之前还好好的，就是用了新买的胭脂后，脸上开始起红疹，然后人就一天天虚弱下去，吃不下东西，还总是说肚子疼……看了好几个大夫，都说是脾胃虚弱，开了不少补药，可越吃越严重！听说您医术高明，我们……我们实在没办法了！”
胭脂？
沈薇眼神微凝。她示意青黛扶起那妇人，自己则走到病弱女子面前，温声道：“姑娘，请抬起头，让我看看。”
病弱女子犹豫了一下，颤抖着手，缓缓解开了包裹着头脸的布巾。
布巾落下，露出一张本该清秀，此刻却布满暗红色斑疹、甚至有些区域开始轻微溃烂的脸庞。更令人心惊的是，她的脸色是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白，嘴唇干裂发紫，眼窝深陷，眼神涣散无光。
沈薇心中一动。这症状……与她记忆中某种情况颇为相似。她伸出手指，轻轻搭在女子的腕脉上。脉象沉细无力，时有时无，乃是气血衰竭、脏腑受损之极危之兆。
“除了脸上，身上可有类似红疹？可有呕吐、腹泻或是其他不适？”沈薇一边诊脉，一边询问。
那姐姐连忙答道：“身上好像没有……就是脸上厉害。吐是吐过几次，还有些拉肚子，但不算太频繁。她就是浑身没力气，一天比一天瘦……”
沈薇收回手，又仔细查看了女子脸上的皮疹和口腔，眉头渐渐锁紧。她取出一根银针，在女子指尖轻轻刺了一下，挤出一滴血珠。血珠颜色暗红，流动性似乎也稍差。
“你们用的胭脂，可还留着？”沈薇问道。
“留着！留着！”姐姐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做工粗糙的胭脂盒，“就是这家‘玉颜坊’的胭脂！我妹妹省吃俭用才买了一盒，没想到……”
沈薇接过胭脂盒，打开。里面是色泽艳红的膏体，散发着浓郁的花香，乍一看与寻常胭脂无异。但她凑近细闻，在那花香掩盖下，隐约捕捉到一丝极淡的、类似于金属矿物的特殊气味。
她用小指指甲挑了一点胭脂，放在鼻端再次确认，又取来一杯清水，将胭脂抹了一点进去。只见那胭脂遇水并未立刻化开，反而让清水边缘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灰黑色。
铅！很可能是铅粉！而且含量不低！
沈薇心中已然明了。这女子是典型的慢性铅中毒！劣质胭脂中为了追求鲜艳色泽和持久度，往往大量添加铅粉，长期使用，铅毒会通过皮肤和呼吸进入人体，逐渐侵蚀神经系统、造血系统和消化系统，导致皮疹、贫血、腹痛、神经衰弱，最终脏器衰竭而亡！那些庸医将其误诊为脾胃虚弱，滥用补药，反而加重了身体负担，加速了病情恶化！
“沈大夫……我妹妹她……还有救吗？”姐姐看着沈薇凝重的神色，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声音颤抖着问。
沈薇沉默片刻。这女子中毒已深，身体底子也被之前的庸医折腾得差不多了，情况确实十分危急。若放在这个时代其他医生手里，几乎可以准备后事了。
但她不是这个时代的医生。
“还有一线生机。”沈薇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但过程会非常痛苦，且需要你们全力配合。”
那姐姐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磕头：“我们配合！一定配合！只要能救活我妹妹，做什么都行！”
“青黛，准备药室。”沈薇起身，一边快速写下几张单子，“按这个方子，立刻去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要快！另外，再去买些新鲜牛奶和鸡蛋回来，越多越好！”
牛奶和鸡蛋？青黛虽然疑惑，但毫不迟疑地接过单子跑了出去。
沈薇则和那姐姐一起，将几乎昏迷的女子扶进后院单独辟出的病房。她先给女子喂服了几颗自己特制的护心丹和解毒丸吊住性命，然后开始进行紧急处理。
她采用的方法，结合了现代医学对重金属中毒的认知与古代医药手段。首先是用催吐和导泻的方式，尽可能排出体内尚未吸收的毒素。接着，利用牛奶和蛋清中的蛋白质与铅结合，形成不溶性物，减少肠道对铅的吸收。同时，她开出的汤药里，主要包含了利尿排毒、活血化瘀、强心护肝的药材，如土茯苓、金钱草、丹参、五味子等，旨在促进已吸收毒素的代谢排出，并修复受损脏器。
整个过程繁琐而艰难。女子身体极度虚弱，几次在催吐和导泻过程中濒临休克，都被沈薇用银针和猛药强行拉了回来。病房内弥漫着药味和污物的气味，那姐姐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出声打扰。
阿煜闻讯也从外面赶回，守在药室外，脸色沉凝。他虽不通医理，但也看出沈薇正在施展的手段极其耗费心神，且风险极大。
从午后一直到深夜，沈薇几乎未曾停歇。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眼神却始终专注而锐利。当最后一碗汤药被勉强灌入女子口中，女子的脉搏虽然依旧微弱，却终于不再像之前那样随时会断绝时，沈薇才稍稍松了口气。
“今夜是关键，需有人时刻看护，注意她的体温、呼吸和脉搏变化。”沈薇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对那守候在一旁、几乎虚脱的姐姐吩咐道，“若有任何异常，立刻叫我。”
“多谢沈大夫！多谢沈大夫！”姐姐感激涕零，又要下拜，被沈薇抬手阻止。
走出病房，清冷的夜风让沈薇精神一振。阿煜递过一杯温水，看着她苍白的脸色，低声道：“何必如此耗费心力？此女中毒已深，即便救回，恐怕也……”
“我知道。”沈薇打断他，接过水杯喝了一口，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但这是一条人命。更重要的是，”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寒芒，“这‘玉颜坊’的胭脂，恐怕不是个例。”
她想起那胭脂中异常的铅含量，以及那姐姐说的“好几个大夫都误诊”。若只是个别劣质产品，或许只是商家黑心。但若能导致多名使用者出现类似严重症状，且连番误诊，这背后恐怕就不那么简单了。是制作工艺的普遍缺陷？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你怀疑这胭脂有问题？”阿煜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嗯。”沈薇点头，“铅毒入体，症状复杂，极易误诊。若有人利用这一点……”她没有说下去，但阿煜已然领会。
若有人故意在胭脂水粉中添加过量铅汞，制造出这种难以诊断的“怪病”，其目的何在？是为了敛财？还是有着更阴险的图谋？联想到“黑塔”可能涉及的领域和其行事风格，这不得不让人产生怀疑。
“我让‘老鬼’去查这个‘玉颜坊’。”阿煜沉声道。
“不仅要查‘玉颜坊’，”沈薇补充道，“还要查查金陵城中，最近是否还有类似症状的女子求医，特别是那些……家境尚可，有能力购买脂粉的。”
如果这真的不是孤例，那么一场隐藏在胭脂水粉下的风波，恐怕才刚刚开始。而她“济安堂”今日救治的这名女子，或许只是无意间，掀开了这冰山的一角。
夜色中，秦淮河的桨声灯影依旧。而沈薇却仿佛闻到，在那片繁华与脂粉香气之下，正弥漫开一股若有若无的、带着金属腥气的毒雾。
胭脂祸水，已初露端倪。而她，注定要被卷入这场由铅华粉黛引发的风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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