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雪终于停了。
天地间是死寂的灰白,月光偶尔从厚重云层的裂隙中漏下,给覆雪的荒野镀上一层冰冷的银边。戍堡内,炭火将熄未熄,余烬的红光在皇帝深沉的眸子里明明灭灭。他面前的案几上,摊开着一张巨大的、墨线勾勒的山川舆图,数枚代表不同搜索队伍的黑色小旗,被他用修长的手指,逐一钉在洛水以西、莽莽群山的外围几个隘口与河谷。
“西、北、南三面,已如铁桶。”他低声自语,指尖悬停在舆图上那片代表最险峻、最蛮荒山区的空白处,那里只有粗略的山形轮廓,几乎没有任何道路标记,“五十步血迹,接应入水……若真有人能将他从乱军从中抢出,必是熟悉当地地形、且行动极为迅捷精准的死士。不走官道,不入村镇,那便只剩这片山。”
黑衣内卫统领无声地立于阴影中,闻言,躬身道:“陛下明鉴。山中确有数条猎户、药农踩出的隐秘小径,皆在搜索之列。然山深林密,洞壑无数,加之连日大雪覆盖踪迹,搜索极为艰难。入山三支小队,至今未有明确讯息传回。”
“艰难?”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指尖轻轻敲击着那片空白区域,“再难,一寸寸地翻,也要翻出来。传令,增派两队内卫好手,携猎犬、循迹鸟,自东南、西南两处最可能的进山路线,反向梳篦。凡遇猎户、山民、采药人,一律收押,分开讯问。山中若有村落,无论大小,着地方军卒配合,以查验户籍、清点丁口为名,彻底摸排。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那沉木,”皇帝话锋一转,目光落向舆图上蜿蜒的洛水,“中空,有血迹,却无踪迹……是疑兵之计,故布疑阵,还是确有接应,走水路悄然遁去?下游三十里,五十里,乃至百里,所有可能泊船、上岸之处,沿岸五里内村落、苇荡、滩涂,再加派一倍人手,昼夜巡查,不得懈怠。”
“遵命。”
一道道命令,在寒冷的深夜,化作加密的文书和口谕,被快马和信鸽,送往各个方向的指挥节点。搜捕的网,正在以那座戍堡为中心,以惊人的速度和密度,向着更偏远、更细微的角落收拢。风声鹤唳,已不仅仅笼罩在战场周边,而是迅速扩散到临近的郡县、乡村、乃至人迹罕至的山林边缘。
山洞中,幽绿的萤石光芒仿佛也黯淡了几分。昏迷的人依旧昏迷,气息弱得像风中残烛。那半大少年蜷缩在离洞口稍近的干草堆里,因为饥饿和寒冷,陷入一种半昏半醒的迷糊状态,嘴里不时发出含糊的呓语。
磨药人——现在可以看清,他是个约莫三十余岁的汉子,脸上除了烟灰,还有数道早已愈合但仍显狰狞的旧疤,此刻新添了冻疮和疲惫的深痕——刚刚给伤者又一次换完药。草药所剩无几,他只能将最后一点捣得更烂,混合着一点融化的雪水,敷在伤口最深处。伤者毫无反应,连最轻微的痉挛都没有了。只有将手凑近他口鼻,才能感受到那一点点微弱的气流。
汉子沉默地坐回火堆边——如果能被称为火堆的话,只是几根细小的枯枝,勉强维持着一点微弱的红光,散发着有限的热量。他脱下身上那件过于宽大、并不保暖的破棉袍,轻轻盖在伤者身上,自己只穿着单薄的、血迹和污渍板结的里衣,双臂环抱住自己,抵御着从洞口缝隙不断渗入的、刀子般的寒气。
饥饿感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的胃。最后一点硬得像石头的干粮屑,在昨天就喂给了昏迷的伤者和那半大少年,他自己已经一天一夜水米未进。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洞外。雪停了,但外面是更深的寒冷和未知的危险。他知道自己必须出去,必须找到食物,找到柴火,否则,三个人都熬不过这个夜晚。
可是,出去意味着暴露的风险。那些黑甲兵,那些嗅觉比猎犬还灵敏的内卫,会不会已经摸到了附近?他侧耳倾听,只有风穿过山隙的呜咽,和积雪偶尔从高处滑落的簌簌声。
他回头,再次看向那张被布条缠裹的脸。这就是他们拼死从尸山血海里背出来的人。这就是那个曾经带着他们在绝境中冲锋、在寒夜里将仅有的酒分给伤卒、在军帐中拍着地图对他们说“这身后,是万家灯火”的少将军。如今,他躺在这里,悄无声息,生死悬于一线。
汉子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些。不能死。他,他们,都不能死在这里。风字营的血,不能白流。那杆挑破“龙”字旗的银枪,那声“天下是百姓的天下”的怒吼,不能就这么被风雪和追兵埋葬。
他轻轻起身,尽量不发出声音,走到洞口,小心地拨开枯枝,向外望去。月光偶尔照亮雪地,一片刺眼的银白,远处山峦的轮廓像蹲伏的巨兽。没有火光,没有人影,只有无边的死寂。
他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他的肺,却也让他精神一振。他回到洞内,从角落里摸出那把用来磨药、也用来防身的短刀,插在腰间。又将自己那件破棉袍重新裹紧——至少能给伤者多一点遮蔽。他看了一眼依旧昏睡的少年,和那个无声无息的人影。
“我去去就回。”他对着虚空,低声说了一句,然后毅然转身,再次拨开枯枝,瘦削的身影迅速没入洞口外那片冰冷的、泛着微光的雪夜之中。
他必须找到活下去的希望。哪怕只是一只冻僵的野鼠,几根能烧的枯枝,或者,仅仅是确认外面暂时还是安全的。
就在他离开后不久,洞内,一直昏迷的人,那被破烂布条包裹的手指,忽然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几乎同时,在距离山洞直线距离不过十里外的一个小山坳里,一队五人的玄甲军搜索小队,正围着一点微弱的篝火休息。他们奉命扩大搜索范围,已在这片山区转了一天一夜,人困马乏。
“头儿,这鬼地方,鸟不拉屎,雪又这么厚,真能藏人?”一个年轻兵卒搓着手,嘟囔道。
小队长是个脸上有刀疤的老兵,正就着火光仔细查看一份简陋的山势草图,头也不抬:“少废话。上面下了死命令,挖地三尺也要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都精神点,天一亮,往那边山梁后面搜,那里有几个老猎户提起过的废窑和山洞。”
“啧,这雪,啥痕迹都没了……”另一个兵卒抱怨。
“痕迹没了,人总得要吃喝拉撒。”小队长收起草图,目光锐利地扫过黑暗中的山林,“尤其是重伤的人。留心有没有新鲜的排泄物,有没有不寻常的脚印,哪怕被雪盖了,仔细看也能看出点端倪。还有,注意听,有没有异常的声响,比如咳嗽,比如……”
他忽然停住话头,侧耳倾听。
其他几人也立刻紧张起来,手按上了刀柄。
远处,似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类似枯枝被踩断的“咔嚓”声,很快又被风声掩盖。
“什么声音?”年轻兵卒紧张地问。
小队长眯起眼睛,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一片被月光照得半明半暗的稀疏树林。
“不知道。”他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但过去看看就知道了。把火弄小点,别打草惊蛇。”
篝火被迅速用雪压灭,只余一缕青烟。五个黑色的身影,如同融入了夜色,悄无声息地向着那片树林摸去。雪地吸收了大部分脚步声,只有轻微的、有节奏的“咯吱”声,在寂静的山林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不祥。
山洞里,那蜷缩的少年似乎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在干草堆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喘。
而洞外,那去寻找食物和希望的汉子,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片稀疏的树林。他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耳朵捕捉着一切细微的声响。腰间的短刀,在冰冷的月光下,偶尔反射出一丝寒芒。
寒夜深沉,仿佛永无止境。但东方的天际线之下,那最浓重的墨色背后,似乎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灰白,正在极其缓慢地,渗透出来。
夜,还很长。
但黎明来临前的这一刻,往往是最冷,也最危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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