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元府的春天总是短,几场雨一过,天就热起来了。
林峰的布庄重新开张半个月,生意渐渐有了起色。老主顾听说他出来了,都来看看。有些人眼神里带着探究,有些人言语间藏着试探,但林峰都坦然面对——该赔礼的赔礼,该解释的解释,不躲不闪。
“少东家变了不少。”老吴私下里跟林润说。
林润点点头,没说话。他看着儿子在柜台后忙碌的身影,心里既欣慰又酸楚。欣慰的是,林峰真的改了;酸楚的是,这改变的代价太大了。
这天下午,布庄里没什么客人。林峰正在整理新到的布料,门口进来一个人。
是个年轻男人,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粗布短打,脸色蜡黄,走路有点喘。他扶着门框站了一会儿,才慢慢走进来。
“掌柜的,”他开口,声音很虚,“有……有青布吗?”
林峰抬起头,看见来人,愣了一下。这人他好像见过,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有。”他起身,“要多少?”
“三尺……不,五尺。”年轻人说着,咳嗽起来。
林峰赶紧给他倒了杯水:“你先坐。”
年轻人在凳子上坐下,接过水,道了声谢。他喝水的时候,林峰仔细打量他——瘦得厉害,眼窝深陷,一看就是久病之人。
“做衣裳?”林峰问。
“嗯。”年轻人点点头,“做件长衫。”
林峰量了布,剪好,包起来。年轻人付了钱,却没有马上走,而是看着林峰,欲言又止。
“还有事?”林峰问。
“掌柜的……”年轻人迟疑着,“您……您是林掌柜吧?”
“是。”
“我听说……三年前,您和安记鞋铺的安掌柜,是好朋友?”
林峰的脸色变了。他盯着年轻人:“你是谁?”
“我叫德子,周德。”年轻人说,“我娘……在安掌柜那儿改过鞋。”
林峰松了口气,但心里的警惕没减:“你问这个做什么?”
德子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我……我就是想知道……安掌柜他……他是不是……”
他的话没说完,又咳嗽起来。这次咳得厉害,脸都涨红了。林峰赶紧给他拍背,等他缓过来,才发现他手里攥着的手帕上,有血迹。
“你……”林峰的心一沉,“你这病……”
“肺痨。”德子苦笑,“治不好了。”
林峰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着这个病入膏肓的年轻人,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同情,警惕,还有一丝莫名的熟悉感。
“你刚才想说什么?”他问。
德子抬起头,眼神有些空洞:“我听说……三年前,安掌柜的妻子……被人杀了。”
林峰的背脊僵了一下:“是。”
“凶手……抓住了?”
“抓住了。”林峰的声音很轻,“已经正法了。”
德子沉默了很久。他看着手里的布,又看看林峰,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林掌柜……您相信……天理报应吗?”
林峰的心跳加快了:“什么意思?”
“没什么。”德子摇摇头,站起身,“我就是随口一问。谢谢您的布,我走了。”
他抱着布,慢慢往外走。走到门口,他忽然停下,回过头:“林掌柜,您说……如果一个人做了坏事,但一直没被发现,他……他会心安吗?”
林峰盯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德子笑了,那笑容很惨淡:“没什么。我就是……快要死了,胡思乱想。”
他说完,掀开门帘出去了。
林峰站在原地,看着晃动的门帘,心里那股不安越来越强烈。这个德子,话里有话。他到底知道什么?
三年前的案子,难道还有隐情?
不可能。冯烨认了罪,徐小震也认了罪,案子已经结了。宋慈大人亲自审的,不会出错。
可德子那番话……
林峰坐回柜台后,脑子里乱糟糟的。他想起德子那张病恹恹的脸,想起他问“天理报应”,想起他说“快要死了,胡思乱想”……
一个将死之人,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话。
他一定知道什么。
林峰猛地站起身。他得去找安程,把这事告诉他。
可走到门口,他又停下了。
他有什么脸去见安程?三年前那件事,他欠安程的,一辈子也还不清。现在再去说这些捕风捉影的话,不是又给安程添堵吗?
而且……万一德子只是病糊涂了,胡说八道呢?
林峰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坐了回去。他决定先查查这个德子。如果真有什么不对,再告诉安程不迟。
* * *
安程这几天总觉得心神不宁。
那天从周氏家回来,他就一直在想德子那句话——“我好像见过您”。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可又想不出哪里不对劲。
这天晚上,他哄睡了小安,一个人坐在铺子里,看着马氏的牌位发呆。
牌位很简单,一块木牌,上面写着“爱妻马氏之位”。这是他亲手刻的,字不好看,但一笔一划都很用力。
三年了。
马氏走了三年了。
可有些事,好像永远也过不去。
比如这份愧疚,这份悔恨,这份永远也无法弥补的过错。
“掌柜的,还没睡?”
阿福的声音从后院传来。安程回过头,看见阿福端着碗热水过来。
“睡不着。”安程接过水,“你呢?”
“我也睡不着。”阿福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掌柜的,我今天……去城北了。”
“城北?”
“嗯,去看我姑。”阿福顿了顿,“回来的时候,路过三眼井胡同,看见……看见周大娘了。”
安程的心一紧:“她怎么了?”
“她在哭。”阿福的声音很低,“蹲在门口,抱着她儿子的衣裳,哭得很伤心。我问她怎么了,她说……说她儿子快不行了。”
安程的手抖了一下,碗里的水洒出来一些。
“德子……不行了?”
“嗯。”阿福点头,“周大娘说,郎中来看过了,说就这几天的事了。”
安程沉默了。他想起了德子那张蜡黄的脸,想起了他穿着新鞋时掉眼泪的样子,想起了他说“我好像见过您”时迷茫的眼神……
那孩子,才二十出头。
“掌柜的,”阿福小心翼翼地问,“咱们……能不能帮帮他们?”
安程看着手里的碗,很久,才开口:“明天一早,你去请刘郎中。钱我来出。”
“哎!”阿福眼睛一亮,“我这就去!”
“等等。”安程叫住他,“别声张。就说是……就说是街坊邻居凑的。”
“我明白。”阿福点点头,转身走了。
安程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马氏的牌位,心里那股不安更重了。
德子快死了。
一个将死之人,说的话,会不会是真的?
他真的见过自己?在哪里见过?
安程想不起来。三年前那段时间,他像行尸走肉一样,每天往衙门跑,见了很多人,说了很多话,可都不记得了。
也许……他该再去见见德子。
问问他,到底在哪里见过自己。
问问他,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安程站起身,走到门口。夜已经很深了,街上空荡荡的,只有几盏灯笼在风里摇晃。
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
二更天了。
安程关上门,回到屋里。他躺在小安身边,看着儿子熟睡的脸,心里那股不安,怎么也压不下去。
他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一件他无法控制,也无法预料的事情。
就像三年前那个夜晚一样。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睡觉。
可梦里,全是德子那张蜡黄的脸,还有那句不断重复的话——“我好像见过您……我好像见过您……”
* * *
第二天一早,阿福去请刘郎中。安程则去了三眼井胡同。
周氏家的门虚掩着。安程敲了敲门,没人应。他轻轻推开门,走进去。
屋里很暗,药味更浓了。德子躺在炕上,眼睛闭着,胸口微弱地起伏。周氏坐在炕沿,握着他的手,眼睛红肿,显然哭了一夜。
“周大娘。”安程轻声唤道。
周氏抬起头,看见他,愣了一下:“安掌柜?您怎么……”
“我来看看德子。”安程走过去,“刘郎中等会儿就来。”
周氏的眼泪又掉下来了:“安掌柜……您……您真是好人……可……可德子他……他恐怕……”
她说不下去了。
安程在炕边坐下,看着德子。德子的脸色比前几天更差了,嘴唇发紫,呼吸很浅。看样子,真的不行了。
“德子,”安程轻声说,“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德子的眼皮动了动,慢慢睁开。他看见安程,眼神聚焦了一会儿,才认出他来。
“安……安掌柜……”他的声音很轻,像蚊子哼。
“我在。”安程握住他的手,“刘郎中就来了,你再坚持坚持。”
德子摇摇头:“没用了……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行了……”
他喘了口气,看着安程,眼神里有一种奇异的光:“安掌柜……我……我有话想跟您说。”
“你说。”
“三年前……”德子每说一个字都很吃力,“三年前……七月……十三……晚上……”
安程的心跳停了。
七月十三。马氏被杀的那天晚上。
“你……你怎么知道?”安程的声音发颤。
“我看见了……”德子闭上眼睛,像是用尽了力气,“我看见……有个人……从你家出来……”
安程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他抓住德子的手:“谁?你看见谁了?”
德子睁开眼,眼神开始涣散。他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两个字:
“不……是……他……”
“不是谁?”安程急问,“你看见的不是谁?”
可德子已经说不出话了。他的眼睛望着屋顶,眼神空洞,呼吸越来越弱。
“德子!德子!”周氏扑上来,摇晃着儿子。
安程呆呆地坐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是他?
不是谁?
德子看见了什么?三年前那个晚上,他从自己家出来的时候,德子看见了什么?
他为什么说“不是他”?
那个“他”,指的是谁?林峰?冯烨?还是……别人?
安程觉得浑身发冷。他忽然意识到,三年前那个案子,也许……也许并没有那么简单。
德子快死了。
他带着那个秘密,就要永远地闭上眼睛了。
而那个秘密,可能关系到一个无辜的人,也可能关系到一个隐藏得更深的凶手。
安程看着德子渐渐失去生气的脸,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他必须知道真相。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必须知道,三年前那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德子最后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德子,”他俯下身,在德子耳边轻声说,“你把话说清楚。告诉我,你看见了谁?”
德子的嘴唇又动了动。安程把耳朵凑过去,听见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了三个字:
“肉……铺……钩……”
然后,他的呼吸停了。
眼睛还睁着,望着屋顶,像在诉说什么未完的话。
安程呆呆地看着他,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三个字。
肉铺钩。
徐小震的肉铺钩。
马氏的人头,就是挂在那里的。
德子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到底看见了什么?
安程站起身,走出屋子。阳光很刺眼,可他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他好像站在一个悬崖边,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而德子临死前的那几句话,像是一阵风,把他往悬崖边又推了一步。
他回头看了一眼屋子。
周氏的哭声传出来,凄厉绝望。
又一个悲剧。
又一个秘密。
这个春天,注定不会平静了。
安程深吸一口气,迈步向前。
他得去找宋慈。
这个案子,必须重新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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