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县县衙的死牢,仿佛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连时间在这里的流逝都显得粘稠而缓慢。
董必武被扔回了他熟悉的黑暗之中,铁链重新锁住了他的手脚,发出的哐当声在狭小的牢房里回荡,格外刺耳。与张生那时不同,再没有狱卒会来“额外关照”他,但也绝不会再有半分好脸色。送来的饭食永远是最馊最冷的,水碗里时常漂浮着说不清的杂质。狱卒经过他的牢门时,总会厌恶地啐上一口,或是用棍子狠狠敲打栅栏,喝骂几声“杀才”、“天收的货”。
他蜷缩在潮湿发霉的稻草堆里,一动不动。公堂上认罪画押的场景,如同噩梦般在他脑中反复上演。宋慈那锐利如刀的目光,那件被抖开的、沾着血迹的红衣,张生那冤屈得雪后几乎崩溃的哭泣…尤其是董小六最后看向他的那一眼,那里面不再是单纯的悲伤,而是掺杂了滔天的恨意和彻底的绝望。
与此同时,县衙后院一间临时收拾出来的干净厢房内,却弥漫着另一种绝望。
王明远穿着白色的囚服,失魂落魄地坐在冰冷的板床上,昔日合身的官袍被胡乱扔在角落,如同被剥离的、耻辱的皮囊。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有窗外残阳的光线,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一条条昏黄的光带,如同囚笼的栅栏。
他一遍遍回想着公堂上的一幕幕。宋慈那句句诛心的质问,如同冰冷的刀子,将他所有的侥幸和伪装剥得干干净净。他想起自己掷下火签时那点可笑的“威严”,想起张生在刑杖下凄厉的惨叫和最终绝望的认罪,想起自己看到那份“完美”案卷时的志得意满…
“玩忽职守…草菅人命…”这几个字在他脑中嗡嗡作响。他原本以为,自己只是急躁了些,手段狠了些,不过是为了尽快结案,在上官面前得个“能干”的考评,有何大错?直至此刻,被剥去官服,沦为阶下之囚,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那点心思,在一条几乎枉送的人命面前,是何等卑劣,何等罪孽!
他不是直接的凶手,但他的颟顸和冷酷,却是将张生推向鬼头刀的最有力的一推!
“呵呵…哈哈…”他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干涩而凄凉,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瘆人,“明镜高悬…明镜高悬…照的都是别人的魑魅魍魉,何曾照过自己心里的鬼…”
他想起寒窗苦读的岁月,想起初入仕途时的踌躇满志,也曾想过要做一方青天,造福百姓…是从何时起,变成了只盯着考绩、只想着钻营、只顾着维护自己那点可怜威严的昏官庸吏?
是第一次收受“常例”钱时的忐忑与窃喜?是第一次用刑杖让“刁民”屈服时的“高效”与自得?还是在那一次次对真相的漠视和对程序的轻慢中,慢慢磨灭了最初的敬畏?
夕阳一点点沉下去,房间里的光线越来越暗,最终彻底陷入黑暗。王明远蜷缩在冰冷的黑暗中,一动不动,仿佛也化作了一块没有生气的石头。前途尽毁,身败名裂,余生恐怕都要在牢狱或是流放中度过。而这苦果,是他亲手种下。
衙署书房内,烛火通明。
宋慈并未休息。他面前的书案上,堆满了从蔡县县衙档案库中调出的旧日卷宗。他正在逐一翻阅核查,眉头紧锁。
越是翻阅,他的心情便越是沉重。王明远任上的积弊,远不止张生这一桩。卷宗之中,疑点重重之处比比皆是:证据链残缺便仓促定案的;仅凭单一口供甚至风闻之词便判罚的;案卷记录语焉不详、明显有敷衍了事痕迹的;甚至有几桩,隐约可见刑讯逼供的影子…
一桩桩,一件件,都指向了当地司法体系的涣散和主官的责任缺失。这绝非一日之寒。
宋安悄步进来,为他换上一盏新茶,看着主人凝重的面色,低声道:“老爷,夜深了,该歇息了。蔡县积弊非一日之功,您也需保重身体。”
宋慈放下手中的卷宗,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我知道。只是…每翻一页,仿佛都能看到背后可能存在的冤屈,听到无声的泣诉。若不彻底清查,我心难安。”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冷的夜风涌入,带着秋夜的寒意。远处传来几声更夫打更的梆子声,悠长而寂寥。
“宋安,你说,为何总有人视律法为无物,视民命如草芥?”宋慈的声音有些飘忽,像是在问仆人,又像是在自问,“是律法不够严苛?还是人心之中的那点侥幸、那点惰性、那点对权力的滥用,永远难以根除?”
宋安沉默片刻,恭敬答道:“小的愚钝。但小的知道,有老爷这样的官在,便能多洗刷一桩冤屈,多震慑一批宵小,这世道,便总能清明一分。”
宋慈闻言,微微摇了摇头,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以及更远处那隐约可见的死牢轮廓。
“一人之力,终有穷时。”他轻声道,“唯有让这‘明镜高悬’真正照进每一个执掌刑狱者的心中,让其知敬畏、守底线、存良知…方能从根本上,减少这牢狱下的血泪。”
“明日,还需继续。”他关上窗,语气重新变得坚定,“将这些存疑案卷一一列出,逐一复核。蔡县的天,该彻底清一清了。”
烛火跳动,将他的身影投在墙上,坚定而孤独。
牢狱内,是罪孽深重者的悔恨与将死者的恐惧;书房内,是执掌法度者的沉重与坚持。这漫漫长夜,对于蔡县的许多人而言,都注定无眠。
残阳早已落尽,唯有秋风呜咽,吹过县衙的高墙,仿佛无数无声的叹息与哭泣,在夜色中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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