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地,朔雪狂舞。
铁门关内外,天地间只剩下一片混沌的白。铅灰色的天幕低垂,仿佛触手可及,将关隘的轮廓、枯树的枝桠,乃至远山的脊梁,都压得模糊不清。雪片不是飘落,而是被无形的巨力抽打着,横冲直撞,砸在人的脸上,冰冷刺骨,带着一种末日般的疯狂。
徐渭熊勒马立于关前,身下那匹来自北凉的西极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喷出的白气瞬间被狂风撕碎。她未着甲胄,只一身素净的墨青色长袍,外罩一件玄色大氅,风雪已将大氅染白大半。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几缕散乱的发丝粘在冻得微红的脸颊上,更衬得她面色如玉,眼眸如星。
只是那星子深处,此刻燃烧着的,是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一种……赴死般的平静。
她抬头,望向关隘之上。那里,隐约可见旗帜在风雪中艰难地挥舞。她知道,那里有她想杀的人,也有她必须面对的结局。
风声鹤唳,却掩不住身后北凉铁骑低沉的呼吸声。他们是她带来的死士,也是送她最后一程的人。没有人说话,只有金属甲叶在酷寒中相互摩擦发出的细微“咔嚓”声,像是无数细小的冰凌在断裂。
时间,在这暴风雪中仿佛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风雪的那一头,出现了一个身影。
一人,一马,一枪。
白马,白袍,白枪。
他就那样静静地出现,如同从这漫天风雪中孕育而出的精灵,又像是这冰雪世界唯一的主宰。马蹄踏在积雪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噗噗”声,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碾碎一切阻碍的沉重力量,一步步逼近。
陈芝豹。
他的面容在飞舞的雪幕后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清晰得如同雪原上的寒星,冰冷,锐利,不带丝毫人间烟火气。他没有看徐渭熊身后的北凉铁骑,目光自始至终,只落在她一人身上。
徐渭熊握紧了手中的缰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感觉到座下马匹的恐惧,那是对天敌本能的恐惧。她轻轻拍了拍马颈,动作轻柔,带着一种告别般的安抚。
两人之间的距离,在无声中缩短。
五十步,三十步,十步……
终于,陈芝豹在她面前五步之处停下。白马安静地站立,不再前行,也不再嘶鸣。风雪似乎也在这一刻小了些,为他们让出这片即将染血的方寸之地。
没有言语。
没有质问,没有斥责,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情绪。
就像两座沉默的冰山,在命运的洋流中轰然对撞。
徐渭熊缓缓抬手,从马鞍旁摘下了一柄剑。剑鞘古朴,没有任何纹饰,唯有常年摩挲留下的温润光泽。她轻轻一按机簧,“锃”的一声轻吟,剑身出鞘三寸,露出一抹如秋水般的寒光,映照着周遭的雪色,更添几分凛冽。
这柄剑,名“梅子青”,并非什么神兵利器,却是她及笄时,师父送她的礼物。她用它读过书,批过注,也杀过人。今日,或许将是它最后一次饮血。
陈芝豹的目光在她剑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他甚至没有做出任何防御或进攻的姿态,只是静静地坐在马上,那杆名动天下的“刹那”枪,依旧随意地横在马鞍之前,枪尖斜指雪地,仿佛只是无意间指向那里。
但徐渭熊知道,那随意之中,蕴藏着何等石破天惊的力量。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胸腔中仿佛有冰碴在摩擦。然后,她动了。
没有呐喊,没有助跑。她只是猛地一夹马腹,西极马长嘶一声,带着决绝的气势,朝着那匹白马,朝着那个白衣男子,发起了冲锋!
墨青色的身影在雪白的世界里划出一道凄厉的直线。剑光彻底出鞘,化作一道青蒙蒙的光晕,笼罩向她前方的一切。这一剑,凝聚了她毕生所学,凝聚了她对北凉的忠诚,对命运的愤懑,对眼前这个男人的……复杂难言。快、准、狠,直刺陈芝豹的咽喉!
然而,面对这足以令寻常一品高手饮恨的一剑,陈芝豹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变化。
就在剑尖即将触及他喉前皮肤,甚至能感受到那锋锐剑气刺骨的寒意时,他动了。
动的,只有那只握着枪的手。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爆发,没有炫目夺彩的光华流转。他只是看似随意地,将那杆“刹那”枪,由斜指地面,向上微微一抬。
动作简单,直接,甚至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优雅。
但就是这简单的一抬,却仿佛搅动了周遭的天地法则。枪尖划过一道玄奥的轨迹,后发而先至,精准无比地点在了徐渭熊的剑脊之上。
“叮——”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传入每个人灵魂深处的脆响。
徐渭熊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力从剑身上传来,如同被一座高速移动的山岳正面撞上。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淋漓。“梅子青”发出一声哀鸣,脱手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无助的弧线,然后“噗”地一声,插入不远处的雪地中,只余剑柄在外,微微颤抖。
而她前冲的势头,被这一枪生生遏止。巨大的惯性让她整个人从马背上抛飞起来,世界在她眼中天旋地转。
可这,仅仅是开始。
在她身体失控,尚未坠地的那个电光火石的刹那,陈芝豹的手臂似乎微微一动。
又或许,他根本就没动。只是那杆“刹那”枪,自己有了生命。
一道比雪更白,比冰更寒的枪芒,如同蛰伏已久的毒龙,骤然亮起!
它太快了,快过了思维,快过了光,快过了这世间一切对速度的定义。仿佛它本就存在于那里,存在于徐渭熊双腿的轨迹之上,只是在此刻,才被人看见。
徐渭熊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
她只听到一种声音——一种细微的,却令人毛骨悚然的碎裂声。不是金石交击,而是骨骼、经络、乃至某种生命本源被无情碾碎、切断的声音。
“咔嚓……噗……”
然后,她才感觉到一股深入骨髓,席卷灵魂的冰冷和虚无,从双腿蔓延而上。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她看到自己飞在空中,墨青色的衣袂在风雪中狂舞。她看到那抹致命的枪芒一闪而逝,重新隐没在陈芝豹的手中,仿佛从未出现。她看到他那张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和他那双深不见底,映不出任何倒影的眸子。
她甚至能看到,远处关隘上,那些模糊身影的惊骇与骚动。
最后,她的目光,与陈芝豹的目光,在空中最后一次交汇。
没有胜利者的睥睨,也没有失败者的不甘。他的眼神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亘古不变的荒芜雪原。而她的眼中,那赴死般的决绝已然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了然,以及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疲惫。
“原来……是这样……”
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水底的气泡,在她彻底陷入黑暗前,浮上心头。
然后——
“砰!”
她的身体,重重地砸落在冰冷的雪地上。积雪减缓了部分冲击,但那股震荡依旧让她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忍不住喷了出来,在洁白的雪地上,洒开一片刺目的猩红。
她试图挣扎,却惊恐地发现,自腰部以下,完全失去了知觉。
那不是麻木,不是剧痛导致的短暂失灵,而是一种彻底的、绝对的“不存在”的感觉。她的双腿,仿佛已经不再属于她。
她低下头。
墨青色的袍子下摆,已经被迅速渗出的鲜血染成了深黑色。鲜血汩汩流出,融化了身下的冰雪,形成一小片温热猩红的泥泞,但这份温热,正在被无孔不入的严寒飞速带走。
她伸出手,想去触摸自己的腿,指尖却在半途无力地垂下。
完了。
两个字,如同最终的审判,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响。
她,徐渭熊,上阴学宫的天之骄女,北凉王的二郡主,世人眼中算无遗策的奇女子……从此,废了。
风雪似乎更大了,疯狂地灌入她的口鼻,掠夺着她所剩无几的体温。视野开始模糊,黑暗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她看到陈芝豹策马,缓缓走到她身边。白马停下,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如同神只俯视着蝼蚁。
他依旧没有说话。
只是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很深,很沉,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烙印进灵魂深处。
然后,他调转马头,白马迈开步子,不紧不慢地,踏着来时的足迹,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仿佛他来这里,只是为了递出那一枪。仅此而已。
天地间,只剩下风雪愈发凄厉的呼啸。
北凉的死士们终于反应过来,发出悲愤的怒吼,有人想要追击,却被为首者死死拦住。他们冲到徐渭熊身边,看着倒在血泊中,气息奄奄的二郡主,所有人的眼睛都红了。
“郡主!”
“二小姐!”
呼喊声带着哭腔。
有人试图为她止血,有人想要将她抱起。
徐渭熊却仿佛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的意识在沉浮,在剥离。极致的寒冷包裹着她,仿佛要将她的血液、她的灵魂都冻结。唯有双腿断裂处那虚无的痛楚,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是何等的真实,何等的残酷。
她努力睁大眼睛,望向陈芝豹消失的方向,望向那一片混沌的、吞噬了一切的白。
没有恨。
至少,此刻没有。
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荒凉,如同这关外的风雪,淹没了她。
原来,算计一生,挣扎半世,终究抵不过这命运……不,是抵不过他那看似随意的一枪。
徐骁……凤年……对不起了……
北凉……我回不去了……
最后的念头,如同风中残烛,悄然熄灭。
她的世界,彻底归于无声的黑暗。唯有身下的鲜血,仍在不停地流淌,在这纯白的世界里,写下一行无人能懂的、残酷的注脚。
铁门关的雪,还在下。
覆盖了蹄印,覆盖了血迹,似乎想要将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都彻底掩埋。
天地无声。
唯余风雪咆哮,仿佛在为一位天之骄女的陨落,奏响一曲苍凉的挽歌。
喜欢影视综:念念归途请大家收藏:(m.suimengsw.com)影视综:念念归途随梦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