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写字楼像一艘沉入海底的巨轮，死寂无声。只有我工位这一小片区域，还亮着惨白的灯光，像最后的求生信号。颈椎和腰椎发出不堪重负的酸响，眼皮重得如同挂上了铅块。咖啡早已失效，只剩下满嘴的苦涩和一种掏空灵魂的疲惫。
保存好最后一版设计图，关掉电脑，整个开放式办公区彻底陷入黑暗。我拎起几乎成了装饰品的通勤包，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走向电梯。
大厅空旷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夜班保安不知道躲哪个角落打盹去了，只有应急指示灯散发着幽绿的光。就在大门旁边，那台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自动售货机，内部灯管发出的嗡鸣，成了这寂静里唯一的声音。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还有几个硬币。走过去，想买罐咖啡，至少支撑我走到打车的地方。
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货架，里面依旧是那些熟悉的饮料和零食，包装花哨，但在这种时候，看起来都像塑料模特般虚假。就在我准备随便按个按钮时，视线猛地被售货机右下角吸引住了。
那里，贴着一张小标签，像是某种设备铭牌，但材质很普通，像是打印纸覆了层膜。上面有一行清晰的小字：
「编号319——出售时间」
出售时间？
我愣了一下，以为自己疲劳过度眼花了。凑近了看，没错，就是这行字。什么意思？卖钟表？还是某种新型能量饮料的噱头名字？
我觉得有些荒谬，摇头笑了笑，准备按下一罐普通咖啡。然而，我的手指却在半空顿住了。在那些常规商品的按钮下方，不知何时，多了一排我从没注意过的按钮。它们没有对应的货品图片，只有简单的文字标签。
「一小时精力」—— ￥1
「一晚安睡」—— ￥5
「一天好运」—— ￥10
「一年寿命」—— ￥100
……
最后那个按钮，像有魔力一样，死死吸住了我的目光。一年寿命，一百块？开什么国际玩笑。恶作剧吗？哪个无聊程序员的杰作？
可是……万一呢？
加班加到意识模糊，加上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冲动，我鬼使神差地掏出了一张百元纸币——我记得售货机好像更新了可以收纸币。塞进去，机器发出顺畅的吞咽声。然后，我的手指，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颤抖，按下了那个「一年寿命」的按钮。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也没有光芒万丈。售货机内部传来一阵极其轻微、仿佛沙漏流沙般的“沙沙”声，持续了大约三秒。然后，“哐当”一声，什么东西掉落在了取物口。
我弯腰掏出来，是一个没有任何品牌标志的银色金属罐，触手冰凉。罐身是纯色的，只在侧面有一行小字：「浓缩时效 - 1 Year」。
自嘲地笑了笑，看来真是某种没听说过的功能饮料。我抠开拉环，仰头灌了下去。液体无色无味，甚至不像水，更像是一股冰凉的气流，瞬间滑过喉咙，渗入四肢百骸。
下一刻，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了上来。
所有疲惫感，如同被橡皮擦擦掉一样，瞬间消失无踪。大脑变得异常清明，身体轻快得仿佛能飘起来，感官变得敏锐，甚至能看清远处安全出口标志上细微的划痕。一种充沛的、近乎膨胀的精力在体内奔涌，比我二十岁时通宵打游戏后的状态还要好上十倍。
我愣在原地，看着手里空掉的金属罐，心底第一次涌起了真实的不安。
这……这不对劲。
但精力过剩的感觉太好了，好到让人不愿意去深究。我把空罐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大步流星地走出写字楼，打车回家。一路上毫无睡意，甚至到家后还精神抖擞地整理了房间，直到天光微亮，才勉强躺下睡了两个小时，醒来后依旧神采奕奕。
这效果，也太神奇了。那“出售时间”的标签，难道是真的？我用一百块，买了一年的……精力？不，标签写的是“出售时间”，我付出的是“一年寿命”……
一丝寒意爬上脊背，但很快被那种持续的、不正常的精力充沛感所掩盖。也许只是巧合，也许那饮料里含有某种特殊的提神成分。
直到第二天下午，我被一个电话叫到了人事部。
人事主管是个刻板的中年女人，她推了推眼镜，指着电脑屏幕，表情困惑而严肃：“李默先生，我们核对员工档案时发现了一个……无法解释的问题。”
我心里咯噔一下。
“系统显示，您的身份证号关联的年龄信息，突然……超出了法定退休年龄。”她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一丝警惕，“按照档案记录，您今年应该已经六十三岁了。这显然是个错误，但我们需要您协助核查一下，您最近是否丢失过身份证，或者在哪里进行过需要验证年龄的特殊操作？”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六十三岁？我明明才三十二岁！
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衫。我想起了那台售货机，那个「一年寿命」的按钮，那罐诡异的液体……
不是精力！我付出的，是实实在在的，一年的生命！而那罐液体，是用我自己的时间换来的短暂亢奋！
我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顾不上人事主管错愕的呼喊，像疯了一样冲出了办公室，一路狂奔下楼，冲到那个空旷的大厅。
那台自动售货机还静静地立在那里。
我扑到机器前，屏幕是亮着的，但显示的已经不是商品列表。那是一个极其简洁，却让我血液冻结的界面：
「客户：李默
剩余寿命：6小时27分18秒」
屏幕上的数字，还在无情地、一秒一秒地减少。
6小时27分17秒……
16秒……
15秒……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剩余寿命？不到七个小时？！是因为我买了那“一年”吗？不对，就算扣掉一年，我也不可能只剩下这么点时间！难道……
我的目光猛地转向售货机旁边的角落。那里有一个黑色的、不起眼的垃圾桶。
我发疯似的冲过去，不顾一切地将垃圾桶掀翻。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个……熟悉的银色金属罐滚落出来。
不止一个！至少有五六个！
我颤抖着捡起一个，罐身和昨晚我喝掉的那个一模一样，只是侧面那行小字的内容变了：
「浓缩时效 - 10 Years」
另一个空罐上写着：「浓缩时效 - 5 Years」
还有「浓缩时效 - 15 Years」……
每一个空罐，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我的灵魂上。而在其中一个标注着「浓缩时效 - 8 Years」的空罐底部，我看到了更让我魂飞魄散的东西——
一张小小的、打印出来的黑白照片，贴在那里。
照片上的人，穿着西装，带着略显青涩的笑容。
那是我。
是我大学毕业时，拍下来贴在简历上的那张证件照。
原来，我早就买过了。在我毫无察觉的时候，在我无数次加班到深夜，疲惫不堪地在这里寻求“提神”的时候，我就已经一次次地，用自己的未来，交换了这虚假的、透支生命的“精力”。
而这台编号319的机器，它默默地记录着一切，并在我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知情”的交易后，向我展示了这血淋淋的余额。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靠着那台吞噬了我生命的机器。屏幕上的红光倒映在我空洞的瞳孔里，数字依旧在跳动，不疾不徐，带着某种冰冷的韵律。
6小时26分03秒……
02秒……
01秒……
我抬起手，看着自己依旧年轻、充满力量的手掌。这触感，这精力充沛的假象，原来都是用我自己未来的、真实的呼吸和心跳换来的。
角落里，那些印着我不同时期照片的空罐子，像一个个冰冷的墓碑，沉默地注视着我。
时间，还在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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