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信通过紧急渠道,以最快速度送到了“杨兄”手中。当他在那间更为隐秘、守卫森严的书房里,用特制药水让信纸上浮现出字迹,并逐字读完时,素来沉稳冷静、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极其复杂、甚至有些荒谬的神情。
他先是微微睁大了眼睛,仿佛难以置信。接着,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却又强行压住,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眉头时而蹙起,时而舒展,眼神中有愕然,有哭笑不得,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动容。
信很长。王一多(他仍习惯称其为王兄)在信中,首先表达了感恩与忠诚,称“虽不知恩公确切名讳尊位,然辗转思之,恩公能量通天,布局深远,所谋者大,非九五之事不可当也”。这段话写得隐晦而恭敬,但意思再明白不过:我猜您是想当皇帝。
接着,王兄痛陈杨帝(也就是他本人)登基以来的种种“暴行”,尤其是戎秀无辜杖毙之事,言辞间充满了真实的愤慨与对“昏君”的憎恶。他写道:“帝无仁心,视人命如草芥,亲小人,远贤臣,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民陷水火。此等昏聩暴虐之徒,窃居大宝,实乃苍生之祸,江山之累!”
看到这里,“杨兄”——或者说,昭朝当今皇帝杨琛——忍不住揉了揉眉心,露出一丝疲惫的讥诮。暴虐?昏聩?是啊,在戎妃她们日复一日的渲染下,在那些被刻意放大的事件影响下,在天下人眼中,他杨琛不就是这样一个形象吗?
可有谁知道,他登基之初,也曾想做个励精图治的皇帝?但龙椅尚未坐稳,以戎妃父兄为首的外戚集团便处处掣肘,军国大事往往需“咨议”后方能施行,所谓的“咨议”常常变成否决。戎妃与惠妃,名义上是他的“母妃”,却从未将他放在眼里,动辄以长辈身份训诫,实则处处监控,将他视为暂居帝位的傀儡,甚至……潜在的威胁。她们心心念念的,是等自己年幼的儿子长大,好将他取而代之。
他杀的那些宫人、臣子,有几个是真正无辜的?那个戎秀,当真只是奉茶不慎?他安插的眼线早报,此女入紫宸殿不过数日,便数次试图接近他的书房、偷听他与近臣议事,更在与其他宫女闲聊时,打探他的饮食起居习惯,言语间对戎妃感恩戴德,对“陛下苛待娘娘”颇有微词。她是戎妃精心挑选、安插在他身边的耳目,甚至可能是……日后行刺的棋子之一!他若不杀一儆百,这紫宸殿岂不成了戎妃的后花园?
那些所谓“强征民夫”、“虐杀近侍”的传闻,十有八九是戎氏集团散布出来,败坏他名声,为日后废立造势的谎言!他确实因离宫工程征调过民夫,但皆付足工钱,且有司妥善安置流民。至于酒后虐杀取乐?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他自幼受严厉教导,最恨酗酒失德之人。
可这些话,他无人可说,说了也无人会信。戎妃掌控着后宫言论,其父兄在朝野势力盘根错节。他只能隐忍,只能暗中培植自己的力量,只能以“暴戾”为伪装,震慑那些蠢蠢欲动的敌人。他深知,在这吃人的宫廷与朝堂,仁慈与软弱,只会死得更快。
王兄的误解,他完全理解。甚至,心中掠过一丝微弱的暖意——在这举世皆以为他是暴君的时候,竟有一个人(虽然动机复杂)真心实意地为这“暴政”而愤怒,并愿意为了“拯救苍生”而去冒险,甚至……愿意追随他(虽然王兄以为的“他”是另一个人)。
继续往下看,王兄详细阐述了他的计划:利用万寿节献艺之机,竭力表现,争取获得“杨帝”的赏识与信任,从而得以接近皇帝身边,长期潜伏。他自信凭借超越时代的见识与技艺,加上小心揣摩,定能迎合“昏君”喜好。一旦获得信任,他便可以成为“杨兄”在皇帝身边最锋利的耳目,甚至……最隐秘的匕首。
信的末尾,王兄的笔迹显得格外用力,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若天赐良机,昏君无备,辞愿效专诸、聂政之事,以微末之躯,行雷霆一击!如此,可免天下刀兵之祸,早定乾坤!此举虽险,九死一生,然为明主开道,为苍生请命,辞万死不辞!唯盼他日功成,恩公能念今日之心,善视天下,则辞虽死无憾矣!”
专诸刺王僚,聂政刺侠累。王兄竟已存了刺杀皇帝的心思,而且目标……正是他杨琛本人!
杨琛放下信纸,久久沉默。书房内烛火摇曳,将他修长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微微晃动。
心中五味杂陈。有荒谬感——这真是他近年来遇到的最啼笑皆非又惊心动魄的误会。有警惕——王兄的胆量和决心超乎预期,这样的人,若不能完全掌控,便是极大的隐患。但奇怪的是,更多的,竟是一种奇异的欣慰与……兴趣。
王兄是个人才,这点他从未怀疑。能将他随意给出的“戎辞”身份演绎得如此成功,短时间内赢得戎妃与戎骁的信任,其应变、才智、心性皆属上乘。如今看来,其胆魄与决断力更是惊人。这样的人,若能真正为他所用,而非因误会效忠一个虚幻的“明主”,那该多好?
更重要的是,王兄信中流露出的那种“为民请命”、“愿以身犯险”的情怀,虽然夹杂着对“杨兄”的个人效忠与对功业的渴望,但其底色,竟有几分难得的赤诚。在这人人追逐私利、满口仁义道德却行蝇营狗苟之事的朝堂,这份赤诚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珍贵。
“他以为朕是昏君,欲除之而后快。却不知,他想要效忠的‘明主’,正是他欲刺杀的‘昏君’本人。”杨琛低声自语,嘴角终于忍不住勾起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意,“王兄啊王兄,你真是给朕出了个难题。”
直接揭穿身份?似乎少了些趣味,也可能让王兄因恐惧或尴尬而心生隔阂,甚至可能将他推向戎妃那边——若王兄知道一直利用他、让他深陷险境的“杨兄”就是皇帝,会作何感想?
继续隐瞒?看着王兄为了“辅佐明主”而绞尽脑汁地想要获取“昏君”的信任,甚至计划刺杀,这局面未免太过诡异和危险。
杨琛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深邃的眼眸中光芒闪烁。一个大胆而有趣的想法,逐渐成形。
既然王兄想演这出“潜伏昏君身边,伺机而动”的戏码,那朕……何不将计就计?
万寿节宴,不就是最好的舞台吗?
他可以先以皇帝的身份,接受王兄的献艺,观察他的表现,看看他究竟有多大本事,又有多大的“决心”来讨好(或刺杀)他这个“昏君”。然后,再找个机会,单独召见他,以一个“惊喜”(或者说惊吓)的方式,揭开自己的身份。
他很好奇,当王兄发现,他苦苦想要刺杀的暴君,与他决心效忠的明主,竟然是同一个人时,会是怎样精彩的表情?震惊?恐惧?愤怒?还是……茫然无措?
这不仅仅是一个恶作剧般的玩笑。更是一次绝佳的考验与收服的机会。
在极度震惊与认知颠覆的冲击下,人的真实反应往往无法伪装。他可以借此看清王兄最本质的心性、胆识与忠诚度(哪怕这忠诚目前投错了对象)。同时,以这种方式揭晓身份,冲击力巨大,足以在他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有利于日后真正掌控此人。
当然,前提是,他必须确保自己的安全。王兄信中提及刺杀,虽有表忠心之嫌,但也不可不防。万寿节宴上,他会做好万全准备。单独召见时,更会布下天罗地网。
至于王兄是否会因受骗而心生怨怼?杨琛并不十分担心。他有足够的筹码和能力,让王兄明白,跟随真实的他(皇帝杨琛),远比跟随那个虚幻的“杨兄”(谋逆皇子)更有前途,也更符合他“扭转乾坤”的愿望——如果那愿望是真的。
想清楚这些,杨琛心中已有定计。他重新铺开一张特制的信纸,提笔蘸墨,开始回信。
回信内容很简单,依旧以“杨兄”的口吻:
“信已阅。汝之忠心与胆魄,吾心甚慰。万寿节宴,吾亦会到场。汝之计划,可行。然刺之事,风险过高,非万全之机不可轻动。首要者,乃取信于彼,稳固其侧。切记,保全自身,方有来日。宴后,静候吾之联系。一切小心。”
他既未承认也未否认王兄对其“皇室血脉、意图大位”的猜测,语焉不详,留给王兄想象空间。同时,肯定了王兄接近杨帝的计划,但委婉劝阻了即刻行刺的念头——毕竟,那要刺的可是他自己。
写罢,用特殊药水处理,字迹隐去。杨琛唤来心腹暗卫首领,低声吩咐:“将此信,按最高机密渠道,速送宫中‘戎辞’。另,传令下去,万寿节宴守卫,外松内紧。重点监控清音阁乐师戎辞及其接触的一切人、物。宴后,若朕单独召见他,尔等需如此布置……”
暗卫首领领命而去。
杨琛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中闪烁着复杂难明又带着一丝期待的光芒。
王兄,我们很快就要真正见面了。
在朕的万寿宴上。
你会带来怎样的表演?又会在得知真相时,上演怎样一出好戏?
朕,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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