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
短短三天,对安之维来说,像是过了三年。
他蜷缩在西郊那座破败小院的房间里,门窗紧闭,试图将外界的一切隔绝。但那些画面、那些声音、那些气味,却像鬼魅一样钻进他的脑海,挥之不去。
周文远血淋淋的手指,竹签插入指甲缝的声音,惨叫声,来俊臣那张平静而冷漠的脸……这些画面在他脑中反复浮现,每次想起,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
“呕——”
安之维趴在木桶边,又一次吐了出来。胃里早已空无一物,吐出来的只有酸水和胆汁。他扶着墙壁,浑身发抖,冷汗浸湿了单薄的里衣。
门外传来母亲李氏担忧的声音:“维儿,你还好吗?娘给你煮了点肉汤,你开开门……”
“不用了,娘。”安之维强撑着回应,声音嘶哑,“我不饿。”
他不能开门。因为他知道,只要一开门,看到母亲端来的肉汤,看到汤里漂浮的肉块,他就会想起周文远血肉模糊的手指,想起那些刑具,想起……
“呕——”
又是一阵干呕。
安之维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闭上眼睛。他试图回忆考场上写下那些激昂文字时的自己,试图找回那份“虽万死而不悔”的勇气,试图……
但一切都破碎了。
就像一面镜子,被重锤砸碎,再也拼凑不回原来的模样。
他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自己二十五年来建立的信念,怀疑自己所谓的“正直”和“刚毅”,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能力改变这个世道。
父亲含冤而死时,他发誓要还天下一个公道。春闱考场上,他挥毫写下那篇惊世文章,以为凭借一腔热血、一身正气,就能扫除积弊、整顿朝纲。
现在他明白了——他太天真了。
这个世道,比他想象的复杂得多,黑暗得多。那些他想对抗的东西,不是几句豪言壮语就能撼动的。那些他想守护的“公道”,可能需要用最不公道的手段去争取。
“维儿,”妹妹安小婉的声音从门缝里传来,“哥哥,你没事吧?你已经三天没怎么吃东西了……”
安之维睁开眼睛,看着门缝里妹妹那双担忧的眼睛。他想起了五年前家变时,妹妹还只有十岁,哭着问他:“哥哥,我们以后怎么办?”
当时他说:“别怕,有哥哥在。”
现在呢?
现在他成了状元,成了监察御史,有了权力,有了地位,却……更加无力。
因为他发现,权力越大,责任越重,选择……越艰难。
第三天傍晚,安之维终于推开了房门。
夕阳的余晖照进昏暗的房间,他站在门口,眯起眼睛,有些不适应外面的光线。三天没好好吃饭,他瘦了一圈,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只有那双眼睛,依然清澈,但里面多了些之前没有的东西——困惑、挣扎、还有……一丝绝望。
“维儿!”李氏端着一碗粥走过来,“你总算出来了。快,喝点粥,娘熬了很久……”
安之维看着那碗白粥,胃里又是一阵不适,但他强忍住了。他接过碗,勉强喝了几口,然后放下。
“娘,我出去一趟。”
“这么晚了,去哪里?”
“去……该去的地方。”
安之维走出小院,没有坐马车,步行穿过神都的街巷。暮色渐浓,华灯初上,街市依然热闹,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笑声、行人的交谈声,混成一片。
这是他发誓要守护的盛世。
现在他要去学习的,是如何……守护。
诏狱门口,来俊臣已经在等他了。
三天不见,来俊臣还是那副样子——深青色官服一尘不染,面容清癯,眼神平静。他看到安之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点了点头。
“来了。”
“来了。”
简单的对话,却像某种仪式——一个理想主义者踏入现实的仪式。
来俊臣没有带安之维去上次那间审讯室,而是走向大牢的另一侧。这边的甬道更加阴暗,火把更少,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死亡的气息。
“周文远招了。”来俊臣边走边说,“昨天半夜,他全招了。供出了三个同伙,还有……背后的主使。”
安之维的心一紧:“谁?”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来俊臣停下脚步,推开一扇铁门,“但我要告诉你的是,他之所以招,不是因为皮肉之苦——那种人,皮肉之苦是撬不开嘴的。是因为……我们找到了他的软肋。”
铁门内是一间普通的牢房,里面关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老者穿着囚服,头发花白,面容憔悴,正坐在草铺上,闭目养神。
看到来人,老者睁开眼睛,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坦然。
“他叫刘伯安,”来俊臣平静地介绍,“洛阳城东‘刘记药铺’的掌柜,行医三十年,救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街坊邻居都说他是大善人。”
安之维看着老者,不明白来俊臣为什么要带他来看这个人。
“他没有罪。”来俊臣说,语气笃定,“是的,这位老者没有任何罪案。至少……在被抓进来之前没有。”
安之维愣住了:“那为什么……”
“为什么关在这里?”来俊臣接过话头,看向安之维,眼神深邃,“因为我们需要他有罪,去指认周文远。所以他就有罪,而且都是我们做实了,而且还是证据确凿。”
这句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安之维心上。
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来俊臣,又看看牢房里的老者。老者听到这些话,依然平静,只是嘴角浮起一丝苦笑,摇了摇头,重新闭上眼睛。
“你……你说什么?”安之维的声音在颤抖。
“我说,我们栽赃陷害了一个无辜的人。”来俊臣说得云淡风轻,“‘刘记药铺’的账簿上,有三笔来路不明的进账,总共五百两银子。我们的人做的假账,天衣无缝。还有三个‘证人’,都指认刘伯安收过周文远的钱,帮周文远传递消息。”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这些都是假的。刘伯安根本不认识周文远,那五百两银子也不存在,证人……也是我们安排的。”
安之维感到呼吸困难。他扶着墙壁,才勉强站稳。
“为什么……”他喃喃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周文远不是已经招了吗?为什么还要……”
“因为周文远招的,还不够。”来俊臣打断他,“他只招了同伙,没招背后的主使。我们需要更多证据,更完整的证据链,才能把案子做成铁案。而刘伯安……就是证据链上最关键的一环。”
他走到牢房门前,隔着铁栏看着里面的老者:“刘掌柜,委屈你了。等案子结了,我们会放你出去,还会给你补偿。”
老者睁开眼,看着来俊臣,缓缓道:“来大人,老夫行医三十年,救人无数。如今被你们诬陷,名声尽毁,就算出去,这药铺……也开不下去了。这补偿……又有什么用呢?”
声音平静,但里面的绝望,却像冰水一样,浇在安之维心头。
“刘掌柜放心,”来俊臣依然平静,“我们会安排好的。你儿子不是想进太医院吗?等这事过去,我可以帮忙。”
老者苦笑一声,不再说话,重新闭上眼睛。
来俊臣转身,看着脸色苍白的安之维:“安御史,你现在明白了吗?这就是现实。为了实现更大的正义,有时候……必须牺牲小正义。为了抓住真正的罪犯,有时候……必须冤枉无辜的人。”
安之维的嘴唇在颤抖,他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来俊臣继续说,“你在想,这不公平,这不正义,这……违背了你的信念。但我要告诉你,这世道就是这样。没有绝对的黑白,只有……灰色的地带。”
他拍了拍安之维的肩膀,力道不重,但安之维却感到千斤重。
“周文远泄露军机,导致三千将士战死。这三千人,每个人都有家人,每个人都该死得瞑目。而要为他们讨回公道,要揪出周文远背后更大的黑手,就必须……用一些手段。”
“包括诬陷无辜?”安之维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而愤怒。
“包括诬陷无辜。”来俊臣坦然承认,“因为这是最快、最有效的方法。用刘伯安这条线索,我们可以逼周文远说出主使,可以顺藤摸瓜,可以……为那三千将士报仇。”
他顿了顿,看着安之维的眼睛:“安御史,你是读书人,你读过圣贤书,知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但我要告诉你,在这个位置上,有时候……你必须做一些你不愿做的事,才能达到你想达到的目的。”
安之维闭上眼睛。他感到自己的心在一点点下沉,沉入一个无底的深渊。
他想起了父亲。那个被冤枉、被陷害、最终含恨而死的父亲。当时他在想,如果有一个公正的官员,父亲就不会死。
现在他成了官员,却要亲眼看着另一个无辜的人被冤枉,被陷害。
多么讽刺。
多么……残酷。
“如果……”安之维睁开眼,眼中已有血丝,“如果我做不到呢?如果我……不愿意这么做呢?”
来俊臣看了他很久,最后叹了口气。
“那你可以离开。”他说,“回到你的书斋,继续你的理想。但我要告诉你,只要你还在这个位置上,只要你还有权力,总有一天,你会面临同样的选择。到那时,你怎么选?”
安之维沉默了。
他站在那里,看着牢房里平静的老者,看着来俊臣那张平静的脸,看着这个……残酷而真实的世界。
三天前,他以为自己的信念已经崩塌。
现在他明白了——那只是开始。
真正的崩塌,现在才开始。
而崩塌之后,是重建,还是……彻底沉沦?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今天起,他再也回不去了。
那个在考卷上写下“虽万死而不悔”的狂生安之维,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必须面对残酷选择的……监察御史。
而这个选择,将决定他未来的路,也将决定……他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来俊臣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留下安之维一个人站在牢房前。
铁栏内,老者忽然开口:“年轻人,你是新来的御史吧?”
安之维点头。
“老夫看得出来,你是个好人。”老者笑了笑,笑容苦涩,“但在这个地方,好人……往往活不长。你要么变,要么……走。”
安之维看着老者,良久,缓缓道:“如果……如果我变了,那我还是我吗?”
老者沉默片刻,摇了摇头:“这个问题,只有你自己能回答。”
说完,他重新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牢房里陷入寂静。
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还有……安之维心中信念崩塌的声音。
咔嚓,咔嚓。
像冰面碎裂,无可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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