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远侯府的正厅里,烛火通明,江照临坐在主位的黄花梨木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目光落在厅中那个被两名府兵押着、却努力挺直脊背的少年身上。
这孩子不过十二三岁,衣衫上还沾着厨房的油污和杂物间的草屑,眼眶还红肿着。
毕竟是见过面的关系,尽管当时江照临是以丝绸商贩“赵临”的身份和他们同席的,但那样轻松地打过交道后,再让他面对眼前这个和姐姐一般大的男人,还真有些怕不起来。
倒不如说,金小满此刻的眼神里,甚至还带着掩饰不住的恨意。
“金小满,”江照临将声音尽量放得平缓,“你姐姐现在如何了?”
“大夫看了,药也灌了,针也扎了。”金小满的声音有些哑,但吐字清晰:“侯爷若是真的关心,不如放我们回去,让我姐姐好生休养。”
江照临眉梢微挑,这孩子倒是个有良心的。只是虽然说是两姐弟,却怎么看怎么不像亲生的。金季欢小个头、圆圆脸、杏仁眼、一团喜气,金小满则是结结实实、虎头虎脑的壮小子。
“本侯自然关心。但今日宴席上,多名客人中毒,你姐姐是主厨,嫌疑最大。在真相查明之前,只能委屈你二人暂留府中。”
他顿了顿,观察着少年的反应:“今日的菜肴,你也出力不少,不如你说说,都知道些什么?”
金小满抬起头,直视江照临:“今日的菜肴里,清炒豆米有问题。侯爷明鉴,我姐为席上的菜肴,每一份都做了取样,都在这里。”
他指了指身后的包袱:
“这是我姐的习惯。”金小满的声音大了些,带着某种宣告般的意味,“每次接重要的宴席,每道菜装盘前,她都会用这种竹筒留一小份样本——不是为了品尝味道,而是为了以防万一。”
厅中一片寂静。几个府兵偷偷交换了眼色,江照临的手指停止了敲打。
“以防什么万一?”他缓缓问。
“防的就是今天这样的万一!”金小满积蓄了许久的勇气终于爆发,他上前一步,不顾府兵按住他肩膀的手,高声说道:“有人想在菜里做手脚,害你的客人,顺便栽赃我姐!”
江照临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设想过金季欢会喊冤、会辩解,甚至可能会攀咬别人——这样就最好了,还可以把和她同行的人都扣押起来,反正那群人都挺可疑的。
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厨娘竟然会用如此专业、如此滴水不漏的方式来保护自己。
不夸张地说,就连他自己,日常用餐、宴客,都没有留样的习惯——或许宫里才有?宫里……他又想起乐渠侯的密信,心弦再次牵动。
金小满蹲下身,从拆开的包袱里掏出一个又一个带盖小竹筒:
“这是‘麒麟踏浪’,这是‘海天双色盅’,这是‘五香熏海鳗’的……”金小满一一指过,最后,他拿起其中一个竹节,手指微微发抖,“这个,是那盘清炒豆米。”
他将那竹节打开,倒出几颗已经煮得发软、但依旧能看出形状的豆子,摊在掌心。
“刚把我们关进杂物间,”金小满的声音开始发颤,不是害怕,而是愤怒,“我姐就猜到是菜出了问题。她不让我碰这些,而是自己一个个试吃。吃到这个豆子的时候,吐了,然后肚子剧痛,嘴唇发麻。敢问侯爷,其他中毒的人,是否也是同样的症状?”
江照临盯着那几颗豆子,脑中飞速运转。
金季欢中毒,竟是她自己试出来的?她不仅留了样本,还在第一时间亲自验证?这女人的应变能力和狠劲,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那你说,这豆子里,”江照临缓缓开口,“有什么?”
“不知道。”金小满摇头:“我姐不知道,我更不知道。我姐险些就要不明不白死在你府里了,现在还性命垂危……”
江照临的指尖微微发凉。这是要倒打一耙了,他只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火辣辣的。
“侯爷,”金小满“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将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我姐是为了自证清白才中毒的!求侯爷明察,这豆子绝不是她主动用的!还请侯爷,在真相查明之前,至少……”
金小满再也控制不住,眼泪鼻涕一齐流下,声音也颤抖起来:“至少让我姐可以在暖和一些的地方养病,她身子弱,杂物间的地……好凉的!”
江照临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年,心中原先那点猫捉老鼠的得意劲儿彻底消散。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低估了这对姐弟——不,是低估了那个叫金季欢的厨娘。
“起来。”江照临终于开口,语气有些无奈:“你姐姐既在病中,本侯自然不会苛待。来人!”
他唤来管家:“将金师傅和她弟弟移到东厢的别院,派人伺候汤水,再请府医每日两次诊视,和今日其他中毒的客人一样待遇。”
江照临的目光落回金小满身上:“在你姐醒来、案情查明之前,你们就安心在别院养着。没有本侯允许,不得随意出入。”
金小满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饶是他年纪尚小,也听明白了。这不是释放,是软禁;但他们至少离开了那个阴暗潮湿的杂物间,姐姐能得到更好的医治。这已是眼下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几乎就在金小满被带往静思院的同时,侯府正门外,沈寒灯正与周砚知并肩而立。
门房早已进去通报,但半晌无人回应。夜色中,侯府朱红的大门紧闭,只有檐下灯笼在风中摇晃,投下变幻莫测的光影。
终于,门开了半扇,一名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脸上堆着疲惫的笑容,对他们拱了拱手:“侯爷吩咐了,今日府中突生变故,实在无暇见客。还请二位见谅。”
沈寒灯依旧坚持道:“我们的同伴受侯爷邀请来此帮厨,至晚未归。不论府上今日有何变故,想必侯爷都不会为难一个小女子和一个半大孩子,烦请管事再通禀一声。”
管事笑容未变,语气却更坚决:“今日菜肴有异,客人们吃坏了肚子,恐不便相见。”
“菜肴有异?”周砚知忍不住上前一步,“那金师傅现在情况如何?她是否安全?”
“二位放心,侯爷仁厚,已经安排所有人在侯府歇息,今日就不见客了。”管事的简直滴水不漏,周砚知气得想骂人,被沈寒灯一个眼神制止了。
今夜是见不到人了。潮远侯铁了心要将人扣在手里,所有酬答不过是拖延和控制的借口。
“既然如此,”沈寒灯从袖中取出那个用布包好的海刀豆荚,递给管事:
“请将此物转交侯爷。这是从今日宴席厨余中找到的异物,经辨认,是东海本地一种名为‘海刀豆’的毒物。我等并非东海人,不识此物,更无可能主动使用。此物出现在菜肴中,必有蹊跷。请侯爷详查。”
管事的笑容终于僵了僵。他接过布包,低头应了声“是”,便匆匆退回门内。
侧门再次关上,将人隔绝在外。
“怎么办?”周砚知低声问,眼中满是焦虑。
沈寒灯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接下来,就看商纵那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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