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三十七分，东照寺后巷的湿冷空气里混杂着泔水与煤灰的气味。
排水沟两侧，四道身着巡警制服的身影压低身形，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们是“火种”的精英，此刻手中握着的却不是枪，而是撬棍与一个沉甸甸的油布包，里面装着拆卸用的扳手和钳子。
街对面，一家歇业药铺的阁楼窗口，林默的身影隐没在更深沉的阴影中。
他的目光穿透夜色，牢牢锁定在锅炉房那扇油腻的铁门上。
在他的真实之眼中，锅炉房内部的能量场清晰可见，一个代表着老吴的人形轮廓正来回走动，身上散发着稳定的黄色光晕。
那是警惕，而非惊觉。
这说明，对方虽然因某种原因保持着戒备，但尚未察觉到致命的威胁已近在咫尺。
为了此刻，程兰在两小时前就已布局。
一份伪造得天衣无缝的市政卫生巡查令，以夜间突击检查排污管道为由，强行让隔壁的洗衣店推迟了四十分钟关门。
洗衣店彻夜不熄的灯光和机器的间歇轰鸣，为这次突袭提供了完美的声光掩护，也让锅炉房里的老吴对周遭的细微异响失去了敏感。
林默抬起手，拇指与食指在空中比出一个精准的角度，然后猛然下压。
信号既出，两名队员如猎豹般扑向铁门，撬棍干净利落地插入门缝，伴随着一声刺耳的金属扭曲声，门锁应声而断。
另外两人紧随其后，以标准的突击队形冲入，口中大喝：“警察！查处非法排污！里面的人不许动！”
这套说辞是专门为老吴准备的。
作为一个负责处理“脏活”的外围人员，他最怕的不是特务，而是这种扯着官方大旗、不按常理出牌的基层执法者。
果然，锅炉房内传来一阵慌乱的响动，随即是一个男人惊慌失措的辩解声。
林默没有动，他的视线死死盯住房内那团黄色光晕。
光晕的亮度有瞬间的飙升，但很快又回落，只是多了一丝不安的波动。
他知道，队员们已经成功控制住了局面。
真正的目标不是老吴，而是那台几乎占了半个房间的老旧焚纸炉。
队员们用带来的工具迅速拆解炉门，一人用湿布捂住口鼻，探身进去，用小铁铲小心翼翼地拨开厚厚的灰烬。
在炉膛最底部，一层被反复灼烧压实的灰层中，他摸到几片边缘卷曲、质地坚硬的残片。
他将其取出，吹去浮灰，几片未被彻底碳化的打孔卡片赫然在目。
它们是战时财政系统使用的原始凭证，一种早该被淘汰的记账载体。
清晨五点零九分，法租界一间安全屋的地下室里，灯火通明。
程兰戴着细如蝉翼的真丝手套，正用一把外科手术用的镊子，将那些从火场中抢救出来的卡片残片在绒布上一点点拼接。
每一片的位置都至关重要，错一个孔，整个信息流就会完全不同。
她身旁摊开的，是一本从旧档案库深处调阅出的编码手册，上面记载着这种老式卡片的解码规则。
随着最后一片残片归位，一幅不完整的资金迷宫呈现在她眼前。
逆向解码的过程枯燥而漫长，但当第一组数据被破译出来时，程兰的呼吸骤然一滞。
这些卡片记录的根本不是什么常规报销流水。
恰恰相反，它们记录的是一笔笔被刻意从账目上抹去的拨款，流向一个名为“顾问委员会”的神秘机构。
更让她心惊的是，她将这些被删减的金额与近期一批军粮采购合同进行比对，发现了一个可怕的规律：每一笔被抹掉的拨款，其数额都与后续某一张军粮合同中虚报的采购价格完全吻合，不多一分，不少一厘。
一条完美的闭环套利链。
资金从国库中以“顾问费”的名义消失，然后通过虚增的军粮款，再次流入某个或某些人的口袋。
程兰立刻在纸上绘制出资金流向图，标注出三个作为中转的关键跳转节点。
当她追查到最后一个节点的开户信息时，一个名字让她冰冷的指尖都感到了几分寒意。
周慕云。
账户的注册地址是外滩十七号的一家空壳贸易公司。
而外滩十七号，正是审计总署几位最高层每周召开闭门会议的固定场所。
上午十点二十三分，审计总署三楼会议室。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长条会议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和雪茄的混合气味。
后勤科、文书科与档案科的三位主管正襟危坐，神情各异地看着坐在主位上的林默。
“诸位，”林默的声音平静而有力，打破了室内的沉寂，“今天请大家来，是为了一起性质恶劣的设备失窃案。”
他将一枚用证物袋装着的金属残片放在桌子中央，那是从焚纸炉上拆下来的零件。
“昨夜，有疑似共党分子潜入东照寺后巷的市政锅炉房，试图破坏政府资产。这是我们在现场找到的残骸。”
三位主管的视线都聚焦在那块不起眼的金属上，眼神中流露出不同程度的惊讶和疑惑。
后勤科主管是个秃顶的胖子，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油光光的脑门，似乎在盘算这笔资产损失该如何入账。
林默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继续说道：“此事非同小可，背后很可能隐藏着更大的阴谋。经上峰批准，决定成立专项调查组，彻查此事。调查组由我亲自负责。”
话音落下的瞬间，会议室里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秃顶的后勤科主管脸色微微发白，文书科那位戴金丝眼镜的主管下意识地扶了扶镜框，而一直沉默不语的档案科主管，一只放在桌下的手，指节已经攥得发青。
三道目光，犹如三把淬了不同毒药的探针，齐刷刷地刺向林默。
那目光里混杂着审视、惊疑、恐惧，以及一丝深藏在瞳孔最深处的怨毒。
他们都听懂了林默的潜台词，在这间他们曾以为最安全的会议室里，这位不速之客抛出的不是一块废铁，而是一张审判席的入场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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