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价。”
皇太极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你们要什么?”
德罗尔笑了。
那是商人在谈判桌上看到对方心动的表情。
“很简单。”
他竖起三根手指,“第一,大汗入主北京后,我们需要天津、登州、泉州三处港口,各划出一块租界,由荷兰东印度公司自治管理。
第二,未来五十年的对欧贸易专属权——所有丝绸、瓷器、茶叶,必须经由我们公司出口。第三……”
他刻意停顿,环视殿内:
“我们需要大明皇家格物院的所有技术资料——尤其是关于火器改良和航海仪器的部分。”
“放肆!”
阿敏拍案而起,满语脱口而出,“你们这是要割地!”
德罗尔身边的翻译急忙低声解释。
听完后,德罗尔耸耸肩:“贝勒爷误会了。这不是割地,是‘租借’。我们会支付租金,也会遵守大金的法律——只要法律不妨碍贸易自由。
至于技术资料……科学是属于全人类的,不是吗?”
范文程的眉头紧锁。
他凑到皇太极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
“汗王,此乃饮鸩止渴。红毛夷所图甚大,绝非几门火炮可填其欲壑。今日要港口,明日便要驻军,后日恐怕……”
“本汗知道。”
皇太极打断他,声音同样低微,“但他们给的炮,是真的。”
他抬起头,看向德罗尔:“你们要的太多。天津不可能,那是京师门户。登州和泉州……可以谈。贸易权也可商议,但必须按年续约,价高者得。至于格物院资料——”
皇太极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等本汗拿下北京,你们自己去找崇祯要。若能拿到,算你们本事。”
德罗尔挑了挑眉。他没想到这个蛮族首领如此难缠。
“大汗,”
他换了个策略,“您或许不知道,就在我们北上途中,明朝的水师正在大规模扩建。他们在澎湖击败了我们的一支分舰队,现在野心勃勃。
如果让崇祯继续这样发展下去,不出五年,他的战舰就会开到大金的海岸线外。到时候……”
他故意没说完。
皇太极的拳头在袖中握紧。
他想起了细作传回的零星消息:明朝的新式炮舰,射程惊人的火铳,还有那些在海上越来越活跃的商船队。
“图纸留下。”
皇太极最终说,“炮手和工程师,本汗要亲眼见到他们的本事。你们先在旅顺口住下,三日后,本汗会派人带你们去试炮场。若真如你所言……”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出压迫性的阴影:“本汗不介意多几个‘朋友’。”
德罗尔躬身:“明智的选择,大汗。”
会谈结束后,偏殿里只剩下女真人。
“汗王!”
莽古尔泰第一个跳起来,“那些红毛鬼分明没安好心!他们的炮再厉害,能有咱们的弓箭快?能有咱们的骑兵狠?”
“闭嘴。”
皇太极冷冷道,“你亲眼见过山海关的城墙吗?见过宁远城头的红夷大炮吗?咱们的勇士不是死在明军刀下,是死在那些铁疙瘩喷出的铅子里!”
他走到窗前,望着南方:“崇祯小儿这四年,练新军,造火器,开海贸……他走得太快了。若我们再按老法子,只会被他越甩越远。”
“可范文程说得对,”
代善忧心忡忡,“这是引狼入室啊。”
“狼?”
皇太极转过身,眼中寒光闪烁,“本汗才是辽东的狼。红毛夷不过是几条外来的野狗,给根骨头,让他们去咬崇祯。等他们咬得两败俱伤……”
他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懂了。
“传令。”
皇太极的声音在殿内回荡,“抽调三百汉军旗包衣,跟红毛夷学铸炮。派两队巴牙喇‘保护’他们,一举一动,每日禀报。还有——让旅顺口的守军盯紧那三艘船,他们若敢上岸乱走,格杀勿论。”
“嗻!”
此时,偏殿深处,炭火将烬
当最后一位贝勒的脚步声消失在殿外长廊尽头,皇太极依然站在原地。
那张绘制着精妙线条的火炮图纸摊开在黑檀木长案上,被窗外透进来的惨淡天光照着,泛着冷冽的纸光。
他伸出食指,指腹缓慢地、一寸寸抚过图纸上那些复杂的剖面结构。
指尖能感受到墨线微微凸起的质感,还有那些标注着陌生符号的拉丁文字——他一个都不认识,但这不妨碍他理解这张图纸的价值。
萨尔浒那年,他亲眼见过明军的火炮。
那些笨重的铁家伙架在车架上,点火后需要好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清理炮膛、重新装填。
但就是那些笨东西,在开原城头一轮齐射,把冲锋的镶蓝旗骑兵连人带马撕碎了三十多骑。
后来他缴获了几门,让汉人工匠仿造。
可造出来的炮要么炸膛,要么打不准,最好的那门也只能把铁球送到两百步外——而明军的红夷大炮,能打到四百步。
现在,这张图纸上标注的射程:六百步。
“六百步……”
皇太极喃喃重复这个数字,手指停在标注射程的那行拉丁文上。
六百步是什么概念?
明军最精锐的火铳手,站在城头只能打到一百五十步。
八旗最好的弓手,重箭抛射极限也就二百步。
这意味着如果有了这种炮,他可以在明军所有远程武器的射程之外,慢慢把城墙砸成废墟。
代价呢?
他想起范·德罗尔那双蓝灰色的眼睛。
那不是朝贡使臣的眼神,不是商贾讨价还价的眼神,甚至不是武将在战场上你死我活的眼神——
那是一种更贪婪的东西,像猎鹰盯着兔子窝,在俯冲之前耐心计算着每一只猎物的价值。
“双赢?”
皇太极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在空荡的偏殿里格外清晰。
他十七岁随父汗起兵,二十岁独领一旗,三十三岁继承汗位,今年四十整。
这二十三年里,他见过建州女真各部为了一点盐铁互相攻杀,
见过蒙古诸部为了一片草场世代结仇,见过朝鲜君臣在明金之间首鼠两端,
更见过明朝那些文官武将为了党争可以把国家利益卖个精光。
这世上哪有什么“双赢”?
不过是赢家通吃前的漂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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