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从未有过如此诡异的三日。
旧神们的庙宇,无论是巍峨的国祀正祠,还是偏安一隅的土地神龛,都像是被一层无形的灰尘蒙蔽了双眼——檐角蛛网垂落如灰絮,青砖沁出湿冷霉斑,连风过廊柱时,都只余下空荡荡的呜咽,再无往日香火熏染出的暖檀余韵。
香火断绝,金身蒙尘,神像眼中曾经灵光流转的威严,如今只剩下死寂的木石本色;指尖拂过神龛底座,触感粗粝冰凉,仿佛摸着一口百年未启的棺盖。
天庭的香火中枢——那条贯穿三界、维系神明伟力的煌煌天路,已然瘫痪。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人间巷陌里沸反盈天的喧嚣。
“听说了吗?城隍庙里的老爷,三天没显圣了!”
“何止!我听说东海龙王都断了潮信,渔民们不敢出海了!”
“可不是嘛!但我前儿个夜里,亲眼见着一道光从天上降下来,就落在城西那座‘承心阁’上!那光,亮得跟天上的太阳似的——照得我家院里晾的咸鱼都泛起银鳞,连灶膛里将熄的余烬都跳了一下!”
“承心阁”,这个三日前随着一道贯穿天地的惊雷、以倒悬之姿显现于世间的名字,成了凡人议论的中心。
它像一块巨石,砸碎了千百年来的信仰格局,激起的涟漪人心之水,却又无人引导,正漫无目的地四散流溢。
铭世堂内,气氛凝重如铅,连烛火都凝滞不动,只在铜灯盏沿投下一圈幽微、近乎凝固的琥珀色光晕。
青蚨娘立于堂前,她面前铺开的不再是寻常卷宗,而是一幅巨大的舆图。
舆图之上,原本代表着各路神明香火的金色光点,此刻已黯淡了九成九;唯余零星散乱、不成气候的银色光斑,如无根的浮萍,在舆图各处胡乱闪烁——那微光忽明忽暗,像垂死者喉头最后的喘息。
“不行,”她秀眉紧蹙,指尖划过那些银色光斑,指腹传来舆图丝绢微涩的摩擦感,“这些是‘承心阁’显世引发的自发念力,是百姓一时的惊叹、好奇与口耳相传。它们量大,却杂乱无章,像一场没有柴薪的野火,烧得再旺,也撑不了多久。”
她的《遗功录》虽已因“承心阁”而成了新的野祀法典,为无数小妖野鬼提供了名列仙班的可能,但这只是一个“艺人名录”。
如何将这份名录变现,转化为持续稳定的“香火”,才是眼下最致命的难题。
“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从角落传来,沙哑如枯叶刮过青砖。
夜嚣子斜倚在梁柱上,他的身形比三日前更加透明,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玉牌贴在他单薄的胸膛上,竟透出底下肋骨的淡影。
玉牌上,他那以画皮鬼本源刻下的“真名”,边缘已经开始模糊、溃解——那裂痕处泛着细微的、类似蜡油融化的微光,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甜腥气。
作为“传灯使”,他维系自身存在的唯一方式,就是不断传递“幽冥司”旗下“艺人”的真名与事迹。
“青蚨娘说得对,”他声音沙哑,带着灵体濒临崩溃的虚弱,“我这两日在人间奔走,人们口中的故事五花八门,有说承心阁是天外魔窟,有说是上古仙府。念力虽盛,却像万千溪流,没有一条能汇入咱们的河道。灯……点燃了,可没人知道怎么添油。”
他的存在,就是这残酷规则最直观的体现。灯灭,人亡。
堂中陷入了死寂。
他们推翻了一个旧时代,却发现新时代的基石尚未铺就。
这信仰的真空期,足以扼杀任何新生的希望。
唯一沉默不语的,是立于舆图正前方的谢无歧。
这位曾经的帝君,此刻布衣草履,身上无令无印,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
——三万年前,他亲手将第一道“香火契约”刻入天碑,碑文灼烫,至今烙在他神魂深处。
那是秩序的胎记,也是崩塌时代里,唯一不会熄灭的坐标。
所以当承心阁坠落,唯有他,能以残碑为基,重写回路。
他双目紧闭,眉心处隐隐有一道金色的裂痕,仿佛在以自身神魂承载着某种凡人无法想象的重压;那裂痕微微搏动,竟与远处承心阁倾覆的檐角弧度遥遥呼应。
自承心阁显世、天路崩塌的那一刻起,他便站在这里,以自身为引,试图强行扭转、重塑一条属于“幽冥司”的香火回路。
这无异于以血肉之躯,去接引九天雷霆。
那混乱狂暴的无主念力洪流,正一下下冲击着他的神魂——每一次冲刷,都似有千万根冰针扎进颅骨,又在耳膜深处炸开沉闷的鼓噪。
“沈观灯……”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一遍遍呼唤着那个名字。
她的意识,如今正漂浮在那片被称为“共忆之海”的、由三界所有生灵的念头汇聚而成的高维空间。
她像是一滴水融入了汪洋,寻常的呼唤根本无法触及。
海面倒映的,不是天空,而是承心阁倾覆的檐角。
唯有谢无歧这样曾与她神魂有过深度链接、且自身位格足够高的存在,才能勉强定位到她的坐标。
“问题,听到了吗?”谢无歧顶着神魂撕裂般的剧痛,将青蚨娘和夜嚣子的困境,凝成一道最精纯的意念,投向那片混沌之海。
“……用户粘性……低。”
“……转化率……差。”
“……需要……建立……用户……行为……闭环……”
她咬住舌尖,用血味压住念头的溃散——‘闭环’,这个词,得留住。
谢无歧眉头微皱。这些词他听不懂,但他理解了其中的核心逻辑。
他睁开眼,看向焦急的二人,缓缓开口,将那些现代术语转译为他们能理解的语言:“她的意思是,我们给了凡人一个‘听故事’的理由,却没有给他们一个‘讲故事’的途径。”
青蚨娘和夜嚣子同时一怔。
谢无歧继续转述着自己捕捉到的、来自沈观灯的思维碎片:“旧神们有固定的仪式:烧香、磕头、供奉。这是他们与信众之间千年不变的‘契约’。行为简单,目的明确。而我们,现在只有‘传说’,没有‘仪式’。”
“仪式?”青蚨娘若有所思,“可我们没有庙宇,也没有神职人员去引导……”
“所以,仪式必须由凡人自己完成。”谢无歧的声音斩钉截铁,仿佛在复述一条不容置疑的真理,“要足够简单,足够私人,能随时随地进行。要让他们觉得,不是在求神,而是在……为自己支持的‘角儿’喝彩。”
为角儿喝彩?
这个比喻,瞬间点亮了青蚨娘和夜嚣子的眼睛。
是啊!
沈观灯一手打造的“幽冥司”,本质上不就是一个捧“角儿”的戏班子吗?
青蚨娘作为曾经的记量司主官,对“契约”和“文书”的理解无人能及。
她立刻反应过来:“我明白了!我们需要一个‘媒介’!一个能承载他们心意,并能准确传递到我们这里的‘信物’!”
她快步走到一张书案前,取过一叠空白的青色符纸,笔走龙蛇。
她没有画繁复的符文,而是用一种蕴含着契约之力的特殊墨水,在符纸一侧写下了一个名字——“护河童子”。
这是幽冥司的第一个成功案例,由凶悍水鬼洗白而来的乡镇级新晋“顶流”。
而在符纸的另一侧,她只写了简短的一行字:【以汝之名,记汝之功,燃此一念,灯火长明。】
“这是‘承心简’,”青蚨娘举起这张看似简单的符纸,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我们不需要凡人供奉香火,只需要他们将听到的、或是希望发生的,关于这位‘童子’的故事,写在或念在简上,然后烧掉它。”
“以字立契,以火为媒!”她激动地补充道,“每一次燃烧,就是一次精准的‘念力’投喂!这道念力会通过大人您重铸的回路,精准地汇入‘护河童子’的香火源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散逸在天地间!”
夜嚣子那黯淡的灵体,似乎也因这个绝妙的构想而明亮了一分:“这……这简直是把整个天下的凡人,都变成了我们的‘传灯使’!每个人,都能亲手为自己信奉的‘角儿’添上一炷香!”
这就是沈观灯的答案。
放弃宏大叙事,放弃高高在上的神殿。
将权柄下放,将“续香”的权力,交还给每一个凡人。
这不就是她最擅长的“粉丝运营”与“用户UGc(用户原创内容)”吗?
计划立刻执行。
无数由铭世堂加急制作的“承心简”,通过各种渠道悄无声息地流入了市井。
它们出现在说书人的茶楼里,出现在孩童的课本夹页中,出现在渔夫的船舱内。
黄昏时分,城中一座小小的院落里。
一位老妇人正为即将远行求学的孙儿收拾行囊。
她从枕下摸出一方褪色的蓝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孙儿幼时画的歪斜小人,题着‘胡四相公与阿沅’;还有半块蜜饯,是去年庙会领的‘多情书生’糖人残骸,甜香早已散尽,只余下纸包上淡淡的、被体温焐热的陈年棉布气息。
她从怀中摸出一张青色的“承心简”,上面写着“多情书生”胡四相公的名字——幽冥司打造的另一位“深情顶流”。
她对着纸简,颤巍巍地念叨着:“胡四相公啊,都说您为情所困,最懂离别苦。求您庇佑我家孙儿,路途平安,莫要因思乡而耽误了学业……”
说完,她划燃火石,嗤啦一声轻响,火星迸溅;火舌舔上青纸边缘,腾起一缕极淡的、带着松脂清苦与墨香微焦的青烟。
一缕比发丝还要纤细,却无比凝实、纯粹的金色念流,从那燃烧的灰烬中袅袅升起,没有丝毫散逸,瞬间没入虚空——那金光温润如初春晨露,掠过她眼角皱纹时,竟让她干涩的眼角微微一暖。
与此同时,铭世堂内。
一直闭目承受着念力洪流冲击的谢无歧,身躯猛地一震。
在那片狂暴混乱的念力海洋中,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一道清晰、稳定、带着明确指向的“暖流”。
它就像黑夜里被点亮的第一盏灯塔,精准地找到了他构建的“回路”。
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成百上千道……
无数道凝实的金色念流,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冲刷着狂暴的杂念,开始将混乱的信仰洪流,梳理成一条条井然有序的金色溪流。
谢无歧神魂上的压力骤然一轻;他额角渗出的冷汗,竟在触及空气的刹那,蒸腾为一缕几乎不可见的、带着暖意的白气。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那片无形的“共忆之海”。
在那片混沌的深处,一缕微弱却坚韧的光,似乎因为这些精准念流的滋养,而变得清晰了一瞬。
一个带着一丝笑意的声音,跨越了无尽的空间,清晰地回响在他的神魂之中。
“灯,没灭。”
“人,就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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