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轻晃,源自千里之外黑水镇第一个孩子在火海中发出的哭喊。
夜嚣子正盘坐于荒丘冥想,识海骤然一震——那哭声如针,刺穿他与沈观灯之间残存的念力余波,又似一道久闭之门被猛然推开。
他本因“侠影”面具而能感知世间极端情绪,此刻,恐惧与无助的浪潮汹涌而来,直击魂魄深处。
他睁眼,眸中赤红翻涌,唇齿间低喃:“有人在……求救。”
那一声轻晃,如同一滴水落入死寂的深潭,漾开的涟漪,却在千里之外的边陲掀起了惊涛。
黑水镇,匪患猖獗之地。
夜嚣子孤身立于镇外荒丘,腥风裹挟着哭喊与焦臭扑面而来。
一群自称“黑风众”的山匪正在行凶作乐。
复仇的火焰在他魂魄中灼烧,他本能地抬手,要去抚摸那张他赖以藏身的“侠影”面具。
可手在半空,却骤然凝固。
沈观灯那冰冷的声音在他识海中回响:“你不需要我给你真名,你只需要……不再害怕自己的模样。”
害怕?
夜嚣子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动作牵动面部可怖的纹路,让他看起来像一尊即将开裂的恶鬼神像。
他缓缓放下手,毅然决然地迈步,朝着火光冲天的方向走去。
他没有施展鬼魅身法,就这么一步步走在黑水镇唯一的主街上。
獠牙自唇边狰狞外露,皲裂如枯树皮的皮肤在火光下泛着死灰,一双赤红的眼眸里,燃烧着不加掩饰的杀意。
“啊——鬼啊!”
第一个看见他的更夫,连滚带爬地摔下望楼。
尖叫声如瘟疫般传染开来,整条街的门窗“砰砰砰”地紧闭。
妇人抱着啼哭不止的孩童,跪在自家灶神像前疯狂祷告。
孩童从门缝里瞥见他的身影,哭声瞬间变成了恐惧的抽噎。
“妖怪……妖怪来了!”
他听见了。
这些声音像无数根淬了毒的钢针,扎进他刚刚试图挺直的脊梁。
他站在孤儿院焦黑的院墙外,听着里面山匪的狂笑和孩子们的绝望哭喊,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那是一种比被刀剑劈砍更深的痛苦——他以真心示人,换来的却是更深的恐惧。
可那哭声,实在太像当年躲在阴暗角落里无助的自己。
“吼——!”
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自他喉间迸发,夜嚣子纵身一跃,如一颗陨石般砸入火场!
他无视了那些惊骇欲绝的山匪,赤手空拳撞开燃烧的梁柱,径直冲向关押孩子们的柴房。
浓烟呛得他魂体刺痛,烈火舔舐着他本就丑陋的皮肤,每一寸呼吸都像吞下滚烫的砂砾,耳中嗡鸣不断,唯有孩子的呜咽穿透炽热空气,清晰得如同贴耳哀泣。
他冲进第一间屋,看见一个男孩蜷缩在墙角,浑身发抖,嘴里反复呢喃:“别过来……别吃我……”
夜嚣子单膝跪地,压低嘶哑的嗓音:“我不吃人……我只是来带你回家。”
男孩抬头,对上那双赤红却无恶意的眼睛,终于颤抖着伸出手。
再折返时,一个小女孩死死抱着一只烧焦的布娃娃不肯松手,火焰已逼近屋顶。
他一把脱下外袍裹住她,将娃娃塞进怀里,用自己的后背挡住坠落的火星,硬生生扛着两人冲出断梁。
指尖触到她发烫的脸颊,那温度竟让他恍惚了一瞬——原来还有人,愿被他触碰。
他一共背出了十二个孩子。
就在他放下最后一个孩子,准备转身去撕碎那些山匪时,一截燃烧的房梁轰然砸落。
他下意识地侧身,用后背硬生生扛住,灼热的鬼火与凡火交织,烫得他魂体一阵溃散的剧痛。
忽然,一只温热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他浑身一僵,低头看去。
那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满脸烟灰,眼中却不见丝毫恐惧,只有清澈的担忧。
她怯生生地说:“叔叔……你的手,烫伤了。”
那一瞬,夜嚣子愣住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只布满裂纹、形同鬼爪的手,上面正冒着被灼烧的黑烟。
可女孩的指尖,却带来了他数百年未曾感受过的、名为“善意”的温度。
次日,黑水镇的劫后余生中,新的传说开始发酵。
“听说了吗?昨晚那鬼脸汉子,把黑风众三十多号人全挂在了镇口的歪脖子树上!”
“我亲眼见了!那脸凶得能吓死人,可他背孩子出来的时候,那动作,比庙里的菩萨还稳!”
“是啊,他自己后背都烧烂了,也没让孩子沾到一点火星……”
与此同时,铭世堂,记量司。
青蚨娘盯着面前的水镜,眉头紧锁。
镜中,一缕微弱却异常纯粹的金色丝线,正从黑水镇的方向升起,但它并未像往常一样汇入铭世堂庞大的香火洪流,而是如同一条认主的灵蛇,径直钻入了代表夜嚣子的那枚魂灯之中。
没有祭祀,未立祠庙,仅凭口耳相传,竟聚起了香火!
青蚨娘心神剧震,翻遍了沈观灯从各处搜罗来的古籍禁书。
终于,在一本残破的玉简上,她找到了一段被朱砂划掉的禁文:
“信自民心出,不依碑与坛,感其行,念其德,魂魄直受之,谓之‘野诚’。野诚之力,纯粹无杂,可破天庭香火垄断,乃逆天之举。”
青蚨娘的指尖抑制不住地发抖。
她看着水镜上那条虽细小却无比坚韧的金色丝线,仿佛看到了一个足以颠覆三界秩序的恐怖未来。
她犹豫再三,最终指尖在记录玉册上轻轻一抹,将那条丝线的数据抹去了三分,又在旁边添上一行小字:“边缘香火波动,疑为幻象误判。”
当夜,她独自坐在窗前,灌下一口烈酒,喃喃自语:“原来香火……也能造反?”
三界黑市,一家蛇鼠混杂的破旧茶摊。
换命婆罕见地现了身,她用一只枯瘦的手端着粗瓷茶碗,啜着最劣质的苦茶,听着邻桌几个刚刚化形的小妖精怪在激烈争辩。
“这世道真是变了!如今连夜嚣子那种丑鬼都能得人供奉,还要我们这些苦心修炼、变作美人模样的干嘛?”一个狐妖愤愤不平。
“就是!皮相好,才能讨人喜欢,这是自古的道理!”
换命婆冷笑一声,那笑声嘶哑得像砂纸在摩擦。
她缓缓揭开自己宽大的袖口,露出一只布满交错疤痕、甚至有几处深可见骨的手腕。
“你们以为脸是什么?”她幽幽开口,嘈杂的茶摊瞬间安静下来,“是壳,是敲门砖。可人心真正认的,从来不是壳有多好看,是那壳里,敢不敢烧着一把火。”
她目光如冰锥,扫过那几个面面相觑的小妖。
“老婆子我见过一个姑娘,拿自己生生世世的名字,换了她夫郎一条命。结果呢?那男人转头娶了高门新妇,只把她的无名牌位供在灶台,美其名曰‘贤妻灵’,日日受油烟熏烤。”
“她恨不恨?恨得想掀了那灶台!可她最后,还是护着那一家三代香火不断。”换命婆放下茶碗,发出一声轻响,“知道为啥吗?”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因为她到最后想要的,已经不是被爱,而是被看见。”
众妖默然。
铭世堂,内室。
第一份“归形验果”的玉简呈在了沈观灯案前。
上面详细记录了夜嚣子的黑水镇之行,结尾附上了一首正在镇上流传的童谣:“鬼面侠,不遮疤,背娃出火不说话。”
沈观灯阅毕,唇角微勾,提笔在玉简末尾批曰:“心证已立,皮相归己。”
随即,她对一旁的青蚨娘下令:“将其名,从《香国图志》‘附录·铭世代管’一栏移出,列入‘自立英名录’首位。”
青蚨娘应声而动。就在她落笔的刹那——
“啪!”
一声清脆的、仿佛琴弦崩断的声响,在沈观灯与夜嚣子的魂魄深处同时响起。
那根一直从沈观灯魂体中延伸而出、为夜嚣子提供“存在感”的念力藤蔓,应声断裂!
千里之外,夜嚣子猛地单膝跪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
魂魄被强行剥离依附的剧痛,让他几乎昏厥。
然而,痛楚之后,一股前所未有的自由感与充实感涌遍全身。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一丝丝来自黑水镇的“野诚”香火,正在滋养他自己的魂魄,而不是通过某个中介。
他笑了,狰狞的鬼面上,第一次流下滚烫的泪水。
“我……我自己在呼吸了。”
与此同时,铭世堂内,沈观灯胸口猛地一震。
那根藤蔓断裂后留下的空洞,竟有一丝微弱而温暖的能量倒灌而回。
一段被抽走的、属于她自己的记忆,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那是一个雨夜,她初遇重伤垂死的夜嚣子。
她对着那张惊恐而自卑的鬼面,说了第一句话:
“世人怕你之相,却不知你心比纸薄。”
她怔住了,原来,她不是在创造他们,只是在唤醒他们。
就在这时,一股凛然神威毫无征兆地降临内室,谢无歧的身影凭空出现,面色是前所未有的冷峻。
“清祀使三日内将至,奉天庭旨意,彻查三界‘非法聚信’之乱。”他盯着沈观灯,声音如万年玄冰,“他们会毁掉所有未经天庭册封的香火源头,包括你刚刚放出去的每一个。”
沈观灯却不见丝毫慌乱,她从容地从案下取出一本刚刚装订好的新册,递了过去。
封面是三个铁画银钩的大字:《野诚录》。
“那你该先看看这个。”她迎上他的目光,清冷依旧,“过去七日,共有十七位‘归形者’获得了自主香火。其中最小的一股,来自一个帮老农牵牛过河后,被老农念叨了三句‘好孩子’的溺死少年。”
**“十七股野诚已成气候,火种既起,便不再怕风。”** 她心中默念。
她抬眼,眸中闪着挑战的光:“帝君,你说,他们是‘非法’,还是你那套旧规矩,已经太迟钝了?”
谢无歧沉默了,他那双看透万古的眼眸中,风暴汇聚。
良久,他忽然伸手,一把将那本《野诚录》收入袖中。
“明日此时,我要你交出全部名单。”他语气依旧严厉,身侧那枚赤金监察令却始终没有落下。
话音未落,他已消失无踪。
夜深,九幽冥府最高的神阁之上,谢无歧独坐窗前。
他翻开那本《野诚录》,在那写着“夜行者夜嚣子”的一页上,用神力悄无声息地盖下了一道凡人与鬼神都无法看见的无形印记。
印上只有四个字:暂准存续。
他合上册子,目光望向铭世堂的方向,深邃难辨。
而此刻的铭世堂内,沈观灯正闭目养神。
她脑后,那只一直沉睡的织忆蛛,悄然探出了无数根比发丝更细的银丝。
它不再修补沈观灯的记忆,而是开始以一种玄奥而急切的韵律,彻夜不休地吐丝、交织。
第一夜,一张细密的网初具雏形。
第二夜,网已覆盖了整个内室的屋顶。
到了第三夜,一张笼罩着整个铭世堂、在月光下闪烁着不祥银光的巨网,已然悄然织成。
那银丝所织之网,并非囚笼,倒像是一面等待映照众生记忆的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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