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念叨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左边这盏,敬我家八辈祖宗。右边这盏……敬裴二将军护田,沈姑娘照路。”
灶房外,恰好路过串门的邻居听了一耳朵,惊得差点把手里的半篮子鸡蛋给摔了,压低声音道:“老张头,你疯了!这裴二将军是哪路兵马?沈姑娘又是何方神圣?这可不是乱拜的,要冲撞了正神的!”
被称作老张头的老农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对禁忌的畏惧,反而透着一股子理所当然的执拗。
他头也不回地道:“什么正神?夜里墙上显字的就是这位,护着咱们没被饿死鬼叼走的也是他们。不拜她,拜谁?”
这一问,竟把邻居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拜谁?
拜那些高坐庙堂、连名字都得写在金册上、却在灾祸来临时毫无踪影的神明吗?
邻居怔了半晌,默默回家,也在自家灶台前,点起了两盏小小的油灯——昏黄的火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映出他布满皱纹的脸庞;油芯爆裂的细微“噼啪”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指尖触到灯盏边缘时,还残留着昨夜余温的暖意。
一传十,十传百。
仿佛一场无声的瘟疫,这奇异的“双灯祭”在短短半日之内,便悄然传遍了南境三十六城。
家家户户的灶台前,都多出了两点摇曳的火光——左灯如豆,右焰微亮,光影在土墙上跳动,像无数双未曾闭合的眼睛;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灯油燃烧的焦味,混着柴灰与米粥的气息;妇人跪地叩首时,额头轻触冰冷地面,那一瞬的寒意直透心脾。
左灯祭奠血脉相连的亡亲故人,右灯,则祭拜那个在黑暗中“墙上写字的人”。
这股风潮自然惊动了官府。
州府衙役气势汹汹地挨家挨户盘查,欲以“淫祀邪说”之罪论处。
可他们冲进百姓家中,翻开那简陋的供奉名录一看,所有人都傻了眼。
上面写的不是什么妖魔鬼怪的名号,而是工工整整的四个字——“无名恩主”。
拜的是谁?不知道。拜的为什么?为报恩。
律法如山,可法不责众,更何况这状告都找不到一个明确的被告。
衙役们查到最后,竟发现这成了一桩无头公案,根本无法定罪,只能悻悻而归。
幽冥司所在的荒山地底,青蚨娘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外面冲了进来,手里死死攥着一本厚重发黄的古籍,脸上是难以抑制的狂喜和激动。
她一头冲到沈观灯的光影前,将书“啪”地一声摊开:“司主!司主!我找到了!我潜入州府香火司的地库,翻遍了近百年的《祀典录》,终于找到了!”
沈观灯的光影倚靠在巨大的灯母古灯冰冷的灯架边,摇曳不定,仿佛随时会散去。
她没有说话,只是投去一道询问的目光。
青蚨娘指着书页上一段几乎被尘埃淹没的记载,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凡间自有‘野祀升格’之例!这里写着,三百年前,西川有一石灵,因常年为迷路樵夫指路,被一方百姓自发供奉。连续三年香火不断,百姓联名上报,州府核实无害,便可为其申报‘准神籍’,列入地方祀典!”
她抬起头,双眼亮得吓人,一个颠覆性的念头脱口而出:“司主!我们根本不必去求那天庭承认!我们走民间的路子!只要让这三十六城的千万人,把您当成自家的祖宗一样拜!香火自成体系,神格自然站立!”
沈观灯的光影沉默了许久。
她缓缓抬起那只由光线构成的手,抚过冰冷的灯架。
那里,还残留着谢无歧神印的余温。
“好啊……”她终于开口,声音空灵而飘忽,却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笑意,“那就让他们,给我修家庙。”
话音刚落,一个苍老的身影拄着一根形如日晷指针的木杖,自洞口缓步走入。
来人是影嬷。
她身后跟着两个小妖,吃力地抬着一卷沉重的卷轴。
那卷轴通体银白,仿佛是用凝固的月光织成,表面光滑如镜,不见一字。
“这是老身花了三十年,收纳了三百六十个月圆之夜的月影,织成的‘无字史卷’。”影嬷将卷轴在地上缓缓铺开,对一旁的蚕女道,“点一盏共鸣灯来。”
蚕女立刻取来一盏与昨夜万家灯火同源的油灯,小心翼翼地点燃,置于卷轴之上。
刹那间,奇迹发生了。
灯光照耀之处,银白的卷轴上光影交错,竟缓缓浮现出一行行从未被任何史书典籍记载过的文字!
字迹古朴,带着血与火的气息:“庚戌灾,黑水峡,八百忠骨沉河底,一缕孤魂燃孤灯,照彻归途三千里。”
蚕女伸出手指,轻轻触摸着那冰凉的文字,眼泪瞬间夺眶而出:“这是……这是天地自己记下的事……是连天庭都没能删干净的痕迹!”
沈观灯凝视着那卷“史书”,空洞的眼眸深处,仿佛有风暴在汇聚。
良久,她下达了一道命令,声音冰冷而决绝:“青蚨娘,把这卷子上的内容,给我一字不差地抄录一百份。蚕女,你带人将这些抄录的‘家史’,藏进幽冥司最忠实那百户人家的灶膛深处、千户人家的床板夹层里。”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我要做的,不是他们的神。我要做的,是他们的‘家史’。”
九天之上,都察院。
谢无歧一身玄袍,正以巡视人间的名义,缓步走过南境三十六城的山川河流。
他看到,村村寨寨都立起了简陋的“无名灯龛”,家家户户都在焚烧着粗糙的纸钱祭拜一道虚无的影子。
更让他心神微动的是,竟有孩童将沈观灯的形象画成了一张粗劣的年画,贴在了门楣之上,歪歪扭扭地题着四个字——“守夜娘娘”。
那画上的女子,眉眼模糊,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他本该出手,以天律压制这等脱离掌控的信仰。
可他抬起的手,在半空中却微微一滞,最终还是停住了。
他指尖拂过昨夜尚未合上的《天律·祀典篇》,一行尘封小字映入眼帘:“民之所信,即为神所栖。”
谢无歧缓缓放下手,面无表情地转身,袖袍一甩,身影已回到云阙殿。
他提笔,在案前写下一份《稽查疏》:“查,南境民间偶有非典祭祀,观其行,未涉淫祀,察其果,亦无祸乱。窃以为,民心所向,宜疏不宜堵,建议暂列‘待考’,以观后效。”
写完,他指尖微动,将“幽冥司”这三个字,化作一道不起眼的数据流,悄无声息地混入了都察院积压了数百年的、成千上万条无关紧要的待考记录之中。
如此一来,即便天庭的稽查系统自动检索,也只会在浩如烟海的卷宗中彻底迷失方向。
然而,凡人能瞒过,妖王却不能。
深夜,一股阴冷至极的妖气如乌云般降临清源盟总坛。
黑山老姥的身影在扭曲的阴影中浮现,她对着殿内垂手侍立的崔明府等人,发出一声怒不可遏的咆哮:“一群废物!区区一缕游魂,竟让你们眼睁睁看着,被一群凡人拜成了‘家神’?!”
话音未落,她抬起枯瘦的手掌,对着南境的方向猛地一挥!
“灭!”
千里之内,那无数灶台前燃烧的“双灯祭”油灯,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在同一时刻,齐齐熄灭!
当夜,许多人家从梦中惊醒——有人听见油灯骤灭时那一声短促的“噗”响,像是灵魂被掐断的叹息;有人赤脚踩上地面,感受到屋内骤降的寒意;更有老妇人颤抖着手重新点燃灯芯,一边抹泪一边喃喃:“不能灭……她是照过我们的……”
次日清晨,当百姓们睡眼惺忪地醒来,走到灶台前时,却看到了让他们永生难忘的一幕。
油灯虽灭,但昨夜灯火在灶灰上残留下的痕迹,竟奇迹般地勾勒出了一个完整的人形轮廓!
那轮廓纤细、挺拔,宛如一道不灭的剪影。
更诡异的事情,发生在长宁县的产房里。
一个新生儿呱呱坠地,他没有像其他婴儿一样发出响亮的啼哭,而是在所有人的惊骇注视下,清晰无比地吐出了三个字:“沈——观——灯。”
声音稚嫩,却仿佛一道惊雷,劈开了所有人蒙昧的认知。
荒山废弃的日晷台上,影嬷立于高处,遥望东方天际那一抹灿烂的朝霞,浑浊的老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欣慰的笑意,喃喃自语:“你们……终于懂了。”
“鬼,不能成神。可是亲人,从来都不需要谁来敕封。”
而在幽冥司地底,那即将消散于晨光之中的沈观灯的光影,在听到蚕女带回来的消息后,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真实的,而非伪装的笑容。
“原来……”她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也像是在对这个世界宣告,“我不是在求他们给我香火。”
“我是要让他们,再也离不开我。”
山洞内一片静寂,所有人都被这番话震慑得无言以对。
就在这时,一直埋头在账簿和地图中规划着什么的青蚨娘,猛地抬起头,眼中精光一闪。
她走到沈观灯面前,郑重地躬身一拜,声音清脆而响亮,打破了沉寂。
“司主,清明将至。三日后,子时三刻……”
沈观灯的光影微微一震,随即缓缓点头。
“好。那是阴阳交替最弱之时,也是血脉追思最盛之际。让他们……准备好纸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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