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滚烫的铜镜碎片,并非静止之物。
它在夜嚣子的掌心微微震颤,镜面中的火光与浓烟翻涌得愈发剧烈,仿佛要将三十年前那场被尘封的烈狱,生生从时光的灰烬里拖拽出来。
一幕幕残忍而清晰的画面,如尖锥般刺入夜嚣子的魂核。
他看见了——**视觉上**,那座名为“永和”的华丽戏台,在月黑风高之夜泛着暗红油光,丝绒幕布像吸饱了血的皮肤般沉重垂落;**听觉中**,后台传来一声闷响,是桐油桶底磕地的金属回音,紧接着,“轰”地一声爆燃,火焰撕裂空气的尖啸盖过了台上咿呀的唱腔;**触觉里**,热浪扑面而来,焦臭的皮肉味钻进鼻腔,他仿佛又站在那扇被铜锁死扣的木门前,指尖触到门板时已被灼出水泡,剧痛顺着神经直刺魂核。
他看见了,台上的角儿们还在唱着最后一折《焚心调》,水袖翻飞间映着烛火金光,浑然不觉台下的人群已开始骚动,尖叫着四散奔逃,却无一人回头,无一人示警。
他终于记起来了,那场火,并非意外走水。
是一个黑影,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将一整桶桐油泼在了厚重的丝绒幕布之下。
火舌“轰”地一下窜起,瞬间吞噬了整个戏班的太平梦。
而最让他魂魄震颤的,是最后一幅画面。
火场边缘,一只戴着羊脂玉扳指的手,从一片混乱中迅速缩回了宽大的锦袍袖中。
那扳指上,雕刻着一朵繁复的“流云卷草”纹样。
这个纹样,他死也不会忘。
那是金陵城内,赫赫有名的“永和班”东家的专属印记!
夜嚣子捧着那枚碎片,焦黑的面容上,两行怨恨凝成的黑泪滚滚而下——**触觉上**,泪水滑过龟裂的脸皮,带来一阵阵针扎般的刺痛;**嗅觉中**,残存的焦腥味仍缠绕在他呼吸之间,如同亡魂不肯离体。
他没有嘶吼,没有咆哮,只是周身散发出的悲与怒,让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凝结成冰——**听觉上**,连虫鸣都悄然止息,唯有铜镜碎片在其掌心发出细微的嗡鸣,像是冤魂低语。
沈观灯命灯奴取来幽冥司所有的卷宗,青蚨娘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彻查三十年前金陵城内所有戏班的陈年旧档。
据旧档记载,当年报官捕快曾上报“后台突燃,疑有人为纵火”,但次日即暴毙家中,死状似醉酒溺亡。
此后再无人敢提此事。
结果很快摆在了沈观灯面前。
三十年前,“永和班”的东家,名曰赵文乐。
此人靠着那场大火,顺理成章地吞并了城内其余七家戏班的地契与残存艺人,一家独大。
而后,他散尽家财,广修神庙,将自己包装成“教化百姓、振兴雅音”的善人,最终竟真的得了天庭青睐,受了敕封,成了如今扬州府内香火鼎盛的“文乐正神”!
更讽刺的是,在他的神只履历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名录正统。
“原来不是火杀了他,”沈观灯看着卷宗,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一声冷笑,“是‘体面’容不下他。”
一个靠着踩碎别人骸骨上位的凶手,摇身一变成了教化世人的正神。
而真正的受害者,却因容貌被毁,成了连上天庭“黑名单”资格都没有的焦鬼。
“直接揭发?”陆知微血气方刚,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不。”沈观灯摇头,眼中闪烁着比寒冰更冷的光,“一个在册正神,你说他杀人放火,谁信?我们没有证据,只有一句鬼话。他只需要动动手指,就能让我们连同夜嚣子一起灰飞烟灭。”
她要的,是从根上刨烂他。
“陆知微,”她下令,“潜入州府档案库。当年那场火,必然有报官文书。用‘共治灯’的余光去照,把那些被墨迹覆盖、被岁月侵蚀的原始字迹,给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拓下来!”
“青蚨娘,启动‘残谱重编’计划。”
幽冥司深处,青蚨娘指尖划过铜盘,低声道:“共治灯乃天道遗留在人间的账本,只认人心真念,不拜金银香火。只要三百人以上真心追忆一人一事,便可点亮一盏‘忆音灯’。”
“可一旦被列入《名录正统》,神只便可奏请‘香火独享权’,屏蔽异源吸纳。”
她冷笑一声,“所以赵文乐不怕我们揭发,他怕的是——民心转向。”
陆知微借着夜色,凭着巡河小吏的身份便利,轻易进入了尘封的库房。
在“共治灯”微弱却蕴含着万民念力的光芒映照下,那张早已泛黄变脆的原始报官文书上,一行被浓墨覆盖的字迹,如同鬼影般缓缓浮现——“后台突燃,疑有人为纵火”。
而其上,是后来补录的朱批:“天火示警,惩戒劣优”。
两份截然不同的结论,一份来自凡人捕快,一份来自“神明”代言人。
沈观灯将两份文书的拓本并列刊印,不加任何评判,只在上方题了七个大字:《谁烧了最后一出戏?
》。
这些传单,并未大张旗鼓地散发,而是通过幽冥司控制的说书人、茶馆小二、货郎的口,悄无声息地流入了扬州府的大街小巷。
与此同时,“残谱重编”活动正式启动。
幽冥司张贴告示,重金邀请全城的老艺人、老票友,凭记忆还原夜嚣子当年那首未唱完的绝唱——《焚心调》。
“每还原一段唱词,每记起一段曲牌,便可在金陵共治灯上,为夜嚣子点亮一盏‘忆音灯’。”
起初应者寥寥,但当第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乐师颤抖着哼出开篇的几句唱腔,声音苍凉如秋风扫叶,**听觉上传来一声轻微的“叮”响——那是第一盏忆音灯在共治光网上亮起的魂铃之声**;**视觉上**,夜空骤然浮现出一点暖黄微光,像是迷途灵魂归家的第一步。
那一刻,整个扬州府都轰动了。
那不仅仅是一盏灯,那是对一段被遗忘的艺术、一个被埋葬的生命的追忆与尊重。
七日之内,三百二十七盏“忆音灯”接连亮起。
星火燎原,汇成璀璨的星河,那磅礴的、纯净的“记忆香火”,如天河倒灌,源源不断地涌入夜嚣子的本相之影,让他焦黑的轮廓渐渐清晰,魂体也愈发凝实——**触觉上**,他第一次感受到魂核不再虚浮,而是有了重量,仿佛重新拥有了血肉之躯。
黄榜贴出第三日,城东张家药铺门口排起了长队。
都是些曾跪求无门的病人亲属。
他们不说话,只是默默将写着愿望的红布条系在门前柳树上,远远望去,像一片燃烧未尽的灰烬。
就在这片沉默中,第一面回音壁亮了起来。
黄榜贴出的当晚,幽冥司的灯奴十二,便在扬州府的各个村口、集市,悄然立起了一面面光滑如镜的石壁,名为“回音壁”。
“司主,这是何意?”陆知微不解。
“他不是正神吗?正神就该有求必应。”沈观灯冷然道,“我们帮他记账。”
幽冥司放出风声:凡向“文乐神庙”许下的愿望,若七日之内未能应验,只需将当初的愿文投入村口的回音壁前,愿文便会自动显影。
短短三日,上百面回音壁上,密密麻麻地浮现出无数祈愿。
那些字迹,起初是代表着希望的金色,可随着时间流逝,七日之期一到,竟齐刷刷地由金转黑,如同催命的状纸,触目惊心——**视觉冲击强烈,宛如百面灵堂镜同时映出亡者名单**。
回音壁的顶端,更被好事者刻上了统一的标题:《您求的,他装没看见》。
这百壁连成的景象,宛如一座巨大的阴间诉状墙,无声地控诉着神明的失职与冷漠。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位老妇的哭诉。
她跪在回音壁前,声泪俱下:“我儿病危,我去求文乐正神赐个药签,磕了三天头,神像闭目不视!倒是昨夜,梦里一个焦面郎君入梦,虽不言语,却指了城东张郎中的铺子……我儿的命,是那焦面郎君救回来的啊!”
一言既出,人群如沸水泼雪,沉默炸裂成怒潮。
沈观灯站在台下阴影里,听着民意翻涌的声音——她知道,等待已久的“听证夜”,不能再拖了。
时机已到。
沈观灯当即下令,于金陵共治灯的光网之下,召开一场史无前例的“万民听证夜”。
没有神坛,只有一座露天的戏台。
当年幸存的老班主、隐退的乐师、火灾的亲历者,被一一请上台。
夜嚣子就静静地坐在台角,不辩一词,不发一言,只将自己那张被烈火焚毁的脸,毫无保留地展示在所有人面前。
他的沉默,胜过千言万语。
当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乐师颤抖着指向上首的神庙方向,泣不成声地道出:“当年赵文乐为吞并我们戏班,曾多次威胁班主,‘若不交出地契,便让你们唱不了下一出太平戏’……”
全场,一片死寂。
沈观灯飘然上台,手中托着那份复原的纵火证据拓本。
她环视台下万千百姓,声音清冷而有力,传遍全场:
“诸位,请看这纸上被抹去的真相——它曾是一个活人最后看到的世界。”
她缓缓走向灯坛。
万人屏息。孩童停止啼哭。风也停了。
当那页泛黄的纸落入火焰中心的一瞬——
百面回音壁同时震颤,那些曾金色而后转黑的愿望,竟如冤魂离体,化作一道道漆黑火蛇,升腾而起,在空中汇成一条奔涌的怨河,直扑州府神庙!
“轰——”
仿佛一滴水落入了滚油。
刹那间,百面回音壁上所有未被兑现的黑色祈愿,竟化作一道道愤怒的黑色火焰,汇成一股洪流,冲天而起,精准无比地轰向州府神庙的穹顶!
“咔嚓!”
一声脆响,响彻云霄。
在万民的注视下,“文乐正神”那座高大华美的金身之上,赫然出现了一道深邃的裂痕!
深夜,幽冥司。
谢无歧的身影凭空出现,他手中那枚监察三界的令牌,正微微震颤,发出不安的嗡鸣——其尖端泛起一丝血纹,那是当册封神只涉嫌欺诈信众时才会触发的“赤鉴之兆”。
他目光如电,直视沈观灯:“你动了‘天授封神’的根基。”
“他靠谎言上位,凭什么享万民香火?”沈观灯不避不让,魂体在月下挺得笔直,“若揭穿谎言就是动摇根基,若维护公道就是扰乱秩序,那我宁愿,将这秩序乱到底!”
谢无歧沉默了。
良久,他将手中的监察令尖端,轻轻往地上一顿。
一道凡人肉眼不可见的幽光,瞬间没入地脉深处,朝着冥府的方向延伸而去。
“明日午时,冥府‘功过轮盘’将现异象,悬于扬州上空。”他收回令牌,声音低沉,“若他真有罪,天道之下,香火自断。”
他转身欲走,行至门口,脚步却微微一顿,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几不可闻的话:
“……别让灯灭。”
那道裂痕深处,一缕黑烟缓缓渗出,带着腐朽的气息,飘向夜空。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从神像内部……醒来。
而此时,幽冥司内。
夜嚣子正对着一面碎镜,一遍遍练习着《焚心调》的最后一句唱腔。
他焦黑的嘴唇开合着,发出的声音嘶哑如裂帛,却带着一股死而复生的决绝——**听觉上**,那声音虽破败,却逐次清晰,像是锈锁被一点点推开;**视觉上**,镜中倒影依旧焦黑,可那双眼,已不再只是仇恨——而是光。
窗外,金陵城灯火如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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