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沸反盈天的狂欢尚未冷却,那盏巨大的共治灯光脉仍在云端轻颤,无数百姓家中灯火上“您昨日之愿,已获回应”的金色小字也还未彻底褪去,沈观灯的目光,却已越过繁华的街巷,投向了城外阴森的乱葬岗。
那里,一处塌了半边的破庙角落里,一个焦黑的人形蜷缩着,正是被东槐村村民当作“食童恶祟”围剿焚身、侥幸未死的夜嚣子。
他本是个画皮鬼,如今连赖以为生的画皮都被烧毁,只剩下一张焦炭般的脸,和一双盛满惊恐的眼睛。
陆知微带回的卷宗摊在沈观灯面前,纸页上那三百二十七个血红的指印,汇成一股冰冷的杀意,联名请诛。
“他究竟做了什么?”沈观灯问。
“什么都没做。”陆知微叹了口气,“只因他夜间出没,形容可怖,恰逢村中孩童走失。虽然后来孩子在山中找到了,但那份恐惧已经种下。对他来说,丑,就是原罪。”
沈观灯一言不发,魂体化作一缕青烟,须臾间便落在那破庙之中。
她缓缓蹲下身,看着抖如筛糠的夜嚣子,指尖并未触碰,只是虚虚点向他额角狰狞的焦痕:“你恨他们吗?”
夜嚣子疯狂摇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我只是想……想有人不怕我。”
沈观灯凝视着他眼中那点残存的、渴望被看见的微光,良久,忽然笑了。
那笑意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猎人发现绝佳猎物的兴奋与锐利:“好,那我们就让‘怕’,变成‘疼’。”
当夜,幽冥司通过遍布全城的灯火网络,发布了有史以来第一份《丑鬼声明》。
“吾名夜嚣子,非妖非祟。生前为金陵‘小凤鸣’戏班走方戏子,因救火毁面,幸得幽冥司收容。今愿以我残身为镜,照见世间人心好恶。”
声明之下,附了一张炭笔素描。
画上的却并非他如今可怖的焦容,而是他记忆深处,少年时初次登台的模样——眉目清朗如月,唇角噙着一抹羞涩又骄傲的笑。
一石激起千层浪。舆论如沸水浇雪,质疑与嘲讽瞬间铺天盖地。
“丑鬼也配立传?滑天下之大稽!”
“莫不是幽冥司无人可用,竟收了这等邪祟当打手?”
沈观灯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她从不与舆论硬碰硬。
她只是命十二灯奴,连夜在金陵七座城门的要道处,张贴起全新的“镜问榜”。
榜上没有辩解,只有一连串直击人心的问题:
“若美即善,为何画栋雕梁之内,常闻阴私算计?若丑即恶,为何断壁残垣之下,乞儿不避孩童?”
“若观皮相即可断其心,世间又何来‘知人知面不知心’之说?”
与此同时,幽冥司的灯楼内,新聘的“心象妆容师”镜娘子正为夜嚣子设计妆容。
她虽盲,指尖却能“听”出骨骼的形状与魂魄的颤动。
她没有用任何幻术为夜嚣_子易容,而是在他脸上那些焦黑的伤痕之上,用一种混着金粉的特制魂液,精心勾勒出无数道纤细的金色裂纹。
仿佛一件破碎后被精心修补的瓷器,于残缺中透出一种令人心惊的破碎之美。
“伤痕,亦是勋章。”镜娘子轻声说。
另一边,小砚奴在沈观灯的授意下,将他藏匿的那本《剥皮秘谱》中记载的“百面图谱”默写而出。
沈观灯将其匿名刊印成册,题为《谁在换脸?
》,通过幽冥司的渠道悄然散布到金陵各大书坊与茶楼。
书中不提鬼神,只以笔记小说的口吻,讲述了数个“俊美之士”实则以他人皮囊掩盖丑陋真身的奇闻。
三日后,街头巷尾已有附庸风雅的书生争相传阅《谁在换脸?
》,为其中精妙的“换脸”手法啧啧称奇;而各大戏班的后台,则开始有人对着镜子,反复审视自己那张引以为傲的脸,私语不断。
时机已到。
夜嚣子的首次公开“路演”,地点就选在当初喊打喊杀声最盛的东槐村祠堂前。
他没有施展任何幻术,甚至没有佩戴面具。
就那样顶着一张布满金色裂纹的焦黑面容,手执一面冰冷的铜镜,一步步走向手持棍棒火把、如临大敌的村民。
人群死寂,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他在三丈开外停步,缓缓将铜镜转向自己,镜面反射的日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他沙哑的声音透过人群的寂静,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你们看的,是我的脸。”他顿了顿,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看到的,是那一夜,火舌舔过后台幕布时,台下叫好的看客里,没有一个人伸出手,拉我一把。”
人群骚动起来,许多人的脸上露出了困惑与动摇。
忽然,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童挣脱了母亲紧抓的手,跌跌撞撞地跑到夜嚣子面前,仰着头,将一个捏得有些融化的糖人递了过去:“叔叔,你别哭。我娘说,眼睛这么干净的人,不是坏人。”
全场死寂。
高阁之上,沈观灯手中紧掐的法诀微微一松。
她身旁的青蚨娘惊喜地发现,罗盘之上,一缕极其微弱、却前所未有纯净的“共情念力”,正从那孩童身上缓缓升起,如一根金色的丝线,精准地流向夜嚣子。
“记下来。”沈观灯声音压得很低,却难掩其中的兴奋,“这是‘破惧点’。明日,全城推送《那个给糖的孩子》独家深度报道。”
然而,真正的敌人,从不给你喘息之机。
画皮鬼一脉的真正大佬,白面郎,终于出手了。
当夜,金陵三座城门的“镜问榜”上,被人用血淋淋的大字涂满:“丑鬼惑众,天理难容!”
更有数十户曾对夜嚣子表示过一丝同情的百姓,在梦中惊醒,只见窗前立着一个俊美无俦的白衣男子,对着他们低语:“信那焦脸鬼,必遭家破人亡之横死。”
香火的流向瞬间逆转!
刚刚凝聚起的一丝共情之力被恐惧冲散,夜嚣子的魂体甚至因此变得透明,几近溃散。
“是‘梦魇咒言阵’。”沈观灯眼神一凛,“靠的是画皮鬼族特有的‘皮相共鸣’。施术者手中,必有一张与受术者相貌相同的皮相,方能精准入梦。”她立刻转向小砚奴:“比对《剥皮秘谱》,找出白面郎惯用的那张‘玉郎面’有什么特征!”
小砚奴吓得脸色发白,却还是飞快地翻动记忆:“有,有!他最爱的那张脸,左边眉梢,比常人多一粒若隐若现的朱砂痣!”
“够了!”
次日,幽冥司紧急推出一款法器——“反诈镜”。
不过是一掌大小的铜片,分发给城中百姓贴于门楣。
铜片本身并无大用,但经由幽冥司符咒激活后,便可照出一切以“皮相共鸣”为基础的咒术施术者真形。
当夜,数十户人家的铜镜中,不再是那俊美男子的模样,而是一张腐烂见骨、蛆虫蠕动的恐怖面容,其左眉梢处,赫然有一点殷红!
凄厉的尖叫划破夜空。
“白面郎用死人皮”的流言,如瘟疫般疯狂蔓延。
沈观灯抓住时机,趁势打出王牌。
她向全城预告:七日之后,金陵七城将同步举行一场史无前例的“无面灯会”,所有参与者都将戴上幽冥司统一分发的素白纸面具,灯会的唯一口号是——“吾即吾面”。
她更亲自为夜嚣子撰写了话本《照影辞》,讲述一个天才戏子为救满场观众葬身火海,死后归来却被他曾拯救的人们当作恶鬼驱逐的故事。
抄本一夜之间流入各大茶馆酒肆,说书人添油加醋,讲得声情并茂,竟引得无数妇孺当场垂泪,纷纷捐出香油钱,只求灯会那日,能亲眼见一见这位“焦面郎君”。
香火逆转,大势已成。
然而,就在灯会前夜,一道清冷的身影无声无息地降临幽冥司顶楼。
谢无歧黑袍曳地,手中那枚监察令寒光四射,他甚至没有看沈观灯,只是用令牌在地面轻轻一点:“天庭已有决议。你此举,被定性为‘淆乱视听,以丑为美,颠倒乾坤’。若此局不成,无法聚拢正向香火,你与你的幽冥司,将被即刻打为‘乱序之源’,三界共诛。”
沈观灯从堆积如山的卷宗中抬起头,眼中不见丝毫惧色,反而燃起一簇烈火:“帝君说得对,我就是在颠倒乾坤。”她迎上他冰冷的视线,一字一句道:“那就让他们好好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美’,又是什么样的‘乾坤’,才配被颠倒。”
窗外,夜嚣子正对着一面铜镜,笨拙地练习着微笑。
那张焦痕与金线交错的脸上,第一次,有了一丝属于人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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