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明府的身影消失在城隍庙深处,那股浸透了绝望的疯狂气息,却如同无形的阴风,迅速席卷了整座城池。
三日之后,一道以城隍庙名义颁布的“天庭密旨”如惊雷般炸响。
旨意内容言辞凿凿,措辞严厉,宣称幽冥司乃“僭越神权、蛊惑民心”的邪魔歪道,其创始人沈观灯更是“乱世妖鬼”,即日起予以取缔,所有成员及核心信众,一律押赴冥府受审,违者以逆神之罪论处,魂飞魄散。
为了增加这道伪旨的可信度,崔明府不惜耗费最后的神力,请来了邻近两城的城隍,共同署名作保。
一时间,阴帖飞散,庙祝们在城中各处奔走相告,将幽冥司描绘成即将被天威碾碎的蝼蚁。
恐慌如瘟疫般蔓延。
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一盆名为“天庭”的冰水兜头浇下。
双神亭前,原本络绎不绝的人流瞬间变得稀疏,甚至有百姓开始悄悄将“信愿权益卡”藏起,生怕惹祸上身。
幽冥司临时搭建的议事厅内,气氛凝重。
陆知微面色焦急,他刚刚从街市巡查回来,带回的消息不容乐观:“沈司主,已经有三户人家撤回了给溺叔的供奉,还有人把夜魇先生的画像烧了!他们怕被牵连……百姓畏惧天威,这是人之常情。我们该如何应对?”
厅内众人皆是面带忧色,唯有沈观灯,依旧端坐主位,神色平静得可怕。
她没有看焦急的陆知微,只是慢条斯理地用朱笔在一份名单上勾画着。
那名单上,赫然罗列着一串名字,全是近三个月内因各种“意外”横死的底层神职人员——两名曾实名举报上级贪渎的庙祝,一名奉命协查香火账目的阴司审计员,还有几个在渡口与恶吏起过冲突的河泊小吏。
“他慌了。”沈观灯放下笔,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真正的天庭密旨,需要九天玄章宝印,经三十三重天门,由金甲神将护送,昭告三界。他这道连印玺都没有的伪旨,不过是狗急跳墙的恐吓信。而这份名单,才是他真正的罪证。为了掩盖自己,他不惜杀人灭口。”
她抬起眼,扫过众人:“辩解是最无力的公关。当对手试图用一个更大的谎言来掩盖失败时,我们不需要去戳破那个谎言,我们只需要——让他连说谎的资格都没有。”
她站起身,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传我命令,不必理会伪旨。明日清晨,于双神亭大张旗鼓,举办‘幽冥司第一届城隍继承人遴选仪式’!”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翌日,双神亭非但没有被查封,反而比分红大会时更加热闹。
一道巨幅的玄色榜文从亭顶垂下,上面用璀璨的愿力金粉写着大字,隔着数里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幽冥司代行民意,公开招募下一任城隍候选人”。
条件简单粗暴,只有两条:
一、近三年内,有救济苍生、护佑一方之实绩,无论神、鬼、妖、人。
二、愿签署《香火审计协议》,接受万民监督,承诺所有香火用度公开透明。
榜文一出,全城哗然。
前一日的惶恐不安,瞬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与激动所取代。
天威固然可怕,但这“公开考城隍”的戏码,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报名者络绎不绝。
溺叔捧着他的芦苇第一个递上了名帖;夜嚣子摘下画皮,用他那可怖的真容和一卷记录着数百桩善行的卷宗报了名;陆知微在犹豫片刻后,也代表自己巡河小吏的身份参与其中;甚至一位在城中扫了几十年落叶、常受百姓一饭之恩的老游魂,也颤巍巍地递上了自己的名字。
沈观灯亲自主持,设下三道关卡。
第一关,“述愿”。
所有候选者需当众陈述,为何想成为城隍,想为这座城池做什么。
溺叔说想让河里再无冤魂,夜嚣子说想让天下孩子夜里能安睡,老游魂说只想让街道永远干净。
言语质朴,却句句发自肺腑。
第二关,“验功”。
候选者需出示民众的“签名认可书”。
一夜之间,无数百姓自发用指印、签名,甚至是画押,为自己认可的候选者作证。
溺叔的认可书上,沾满了渔夫们手上的鱼腥味;夜嚣子收到的,是无数孩童用稚嫩笔触画出的小红花。
第三关,“承责”。
所有通过前两关的候选者,必须在万民见证下,于一块巨大的“功德碑”上,签署《香火使用承诺书》,承诺任期内若有贪渎,愿受万民唾弃,神格自散。
全程由青蚨娘派来的“审计观察员”手持铜镜,记录着每一个环节,确保公正无虞。
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兴奋:“我的天,当神仙居然还能考试?”“那我给谁按的手印,谁将来就有可能当上城隍爷?”“这比拜庙磕头可实在多了!”
“荒唐!简直是无法无天!”
一声雷霆震怒,崔明府身披金甲,手持城隍金印,亲率百名阴兵如乌云般压境,闯入会场。
他双目赤红,指着高台上的沈观灯厉声咆哮:“城隍之位,乃天授敕封,三界正统!岂容尔等妖鬼在此儿戏竞选,亵渎神明?!”
沈观灯缓步上前,脸上不见丝毫惧色,反而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明府说得对,神位尊贵,正因其有天授的法统。”她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凌厉,“所以,还请明府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出示您当年接任城隍之位时的‘任命考核记录’,以及您过去三年的‘年度履职报告’。若有,幽冥司立刻解散,我自缚前往冥府领罪。”
崔明府的咆哮声戛然而止,整个人僵在原地,脸色由红转青。
考核记录?
履职报告?
他哪有那种东西!
他的城隍之位是父死子继,香火是理所应当世袭而来,几百年来皆是如此!
“放肆!本官乃天庭正神,何须向尔等宵小解释!”崔明府恼羞成怒,高举金印,便欲强行镇压,“来人,给本官将这群乱臣贼子……”
然而,他话音未落,便骇然发现,四周的百姓不知何时已自发围拢,组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
他们没有武器,却不约而同地高高举起了手中的“信愿权益卡”。
“我们要看报告!”
“不透明,不下台!”
“拿出证据来!”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汇聚成一股无形的巨力,竟让崔明府手中的城隍金印都开始微微颤抖。
他惊恐地回头,却看到自己座下的首席判官、文书主簿,全都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
那份伪造的密旨,他们这些心腹都未曾见过真正的天庭印玺,早已心知肚明。
就在此时,一道清冷的女声响起。
青蚨娘一袭劲装,手持一卷漆黑的封口竹简,悄然出现在亭角。
“奉冥府都察院最新指令,凡被正式提名为重要神职候选者,即可依法调阅前任及现任者的全部履职档案。”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解开竹简的漆封,缓缓展开,声音传遍全场:“《阴司备案录》,崔明府。在任十年。卷宗记录:近三年,受理民生呈报零起;近五年,无一次亲身巡查境记录;近七年,未曾修缮城中任何一座土地庙、渡口祠;近九年,未曾动用神力赈灾救民一次。另,都察院审计司查实,其私库中,藏有未经报备的阳间黄金三百斤,香火愿力珠一千二百颗,来源……不明。”
青蚨娘抬起眼眸,目光如两道冰冷的利剑,直刺崔明府:“明府,敢问您的神格,究竟是靠信众的香火维持的,还是靠这些不明来源的贪污,在续命?”
轰!全场彻底炸开了锅。
崔明府浑身剧烈颤抖,如遭雷击,连退数步。
他看着周围那一双双由震惊转为鄙夷、愤怒的眼睛,看着自己手下判官们躲闪的神色,最后一丝理智终于崩溃。
他猛地抬手,不是指向青“娘,而是指向一脸平静的沈观灯,发出了绝望的嘶吼:“是她逼我的!都是她逼我的!若我不贪,若我不把这些香火金银送上去,宫中那些长老、那些上神,早就把我换掉了!我有什么办法!”
一语既出,满场死寂。
随即,是更猛烈的哗然!
原来,连高高在上的城隍,也只是更庞大、更黑暗的腐败链条中,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
最狠的公关,从来不是辩赢对手。
而是让对手,亲口说出那个最致命的真相。
当夜,城隍庙中传来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崔明府那尊丈高的鎏金神像上,从眉心到胸口,裂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缝隙。
精纯的香火愿力,正从那裂缝中如青烟般丝丝缕缕地散逸而出。
他失魂落魄地跪在大殿中央,望着空空如也的供桌,反复喃喃:“我不是坏神……我只是……不敢不做坏神……”
双神亭内,沈观灯却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
她将整套“城隍候选人资料”、“功德碑拓本”以及青蚨娘提供的“审计报告”,悉数封入一只玉匣之中,交给了陆知微。
“送去冥府,都察院,亲手交给谢帝君。”
匣中,附有一封短信:“谢帝君,您要的火种,已烧到城隍庙的房梁上了。下一步,要不要试试——天庭的香炉,也该清一清积了千年的灰了?”
千里之外,冥河彼岸。
谢无歧展开玉简,看到最后那句话,万年不变的冰冷眼底,竟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
他指尖燃起一缕审判金焰,将这份“城隍继任案”的卷宗列为“甲等要务”,提笔朱批八字:
“民心所向,即天命所归。”
崔明府神庙金身裂痕蔓延之夜,沈观灯并未松懈。
她深知,推倒一座城隍庙,不过是拆掉了一堵朽坏的院墙,而墙后那座盘根错节、名为“天庭”的巍峨宫殿,才刚刚向她投来第一道冰冷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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