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神亭檐角铜铃被河风吹得叮当响时,沈观灯正对着摊开的羊皮地图出神。
她指尖悬在“青岚州”三个字上方,魂体因兴奋泛起极淡的幽蓝——那是她筹划月余的“水域信仰白皮书”首站,正待择吉日推行。
“观灯姑娘!”
陆知微的声音裹着急喘撞进亭中。
这巡河小吏素日最是稳当,此刻官靴上沾着泥点,腰间铜鱼佩晃得乱响,手里还攥着半卷泛黄的纸。
沈观灯眉梢微动,魂体已先一步飘到他跟前:“出什么事了?”
“白马渡、青泥浦、石桥镇......”陆知微将纸摊开,上面画着个醉态醺醺的龙首人身男子,正揪着个披鲛绡的女子衣襟,“三县商船今早同时贴了这东西,说龙四爷三年前在南洋召妓跳鲛人舞,还砸了龙宫信物。
更绝的是——“他喉结滚动,”城里的小娃今早都在唱新童谣:‘昨收花雕三十瓮,今说为民放税筒;若问真心有几分?
不如问问旧相公’。“
沈观灯的魂体骤然凝实几分。
她俯身盯着那幅画,指尖虚点画中女子的裙裾——布纹错杂,边缘竟浮现出一丝不属于深海织法的蛇鳞反光;又捏起纸角凑到鼻端,竹浆的新鲜气息混着陈年茶渍的涩味钻入识海,墨迹里还掺了海藻汁特有的腥咸。
她眼底浮起冷光:“这纸造于本月十三,南海的商船十三才到码头。
有人急了。“
“那蟹将的头才挂了一月,难不成是东海老龙?”陆知微握紧腰间铁尺,金属碰撞声在亭中回荡。
“先查源头。”沈观灯指节叩了叩桌案,木纹震颤,惊起一缕尘埃,在斜照进来的阳光里缓缓旋转,“你带两个衙役扮成货郎,去码头问船户,这揭帖是谁发的。
要快。“
陆知微领命离去,脚步声渐远,石阶尽头归于寂静。
风停了,连檐角铜铃也静默下来。
羊皮地图的一角轻轻垂落,像一声未出口的叹息。
沈观灯指尖尚存验纸时的粗糙触感,忽然,脚边地砖裂开一道细缝,阴寒如雾漫出,带着地底湿土与冥河苔藓的潮湿气息。
“观灯姐,你要的天机镜残影调来了。”判尾儿从地砖缝里钻出来,额间第三只眼泛着幽绿,声音仿佛自九泉之下浮升,“那夜敖广确实在南洋,但他是替大太子顶罪。
碎的信物是赝品,那舞姬……“他第三只眼突然爆出火星,瞳孔收缩如针尖,”是西荒狐族的奸细,专来构陷龙子的。“
沈观灯忽然笑了,指节抵着唇,温热的呼吸拂过皮肤,带来一丝微妙的痒意。
她转身看向供桌上跳动的香火——火焰呈淡蓝色,噼啪作响,像细小的鼓点敲在耳膜上,而那一缕缕上升的烟,竟隐隐勾勒出百姓祈愿的轮廓。
“原来不是黑历史,是苦肉计。”她轻声道,声音几乎融进风里,“既然他们要演,咱们就唱一出更大的。”
三日后,双神亭旁搭起了丈许高的木台。
沈观灯站在台下,看着陆知微将一叠揭帖用竹钉固定在木板上,每张旁边都压着放大镜和小笺:“此纸纤维匀细,是清湾县新坊本月十三所造”;“此画裙纹错用西荒蛇鳞纹,鲛人尾鳍当是月牙形非锯齿”。
老画师蹲在台边,枯瘦的手掌碾碎海藻,调入墨中,又往纸上洒了些许虫卵粉末:“您瞧,这墨里掺了海蛏子的虫卵,搁三天就会生虫——可这些揭帖上的虫卵都是死的,是拿开水烫过的。”他指尖沾了墨,在纸上一捺,留下一个微不可察的凸起,“活卵会有呼吸,纸面会微微鼓胀,像心跳。”
台下百姓挤得密不透风。
有船户踮脚看了半天,突然拍大腿,掌心与裤面撞击发出闷响:“我就说嘛!
上月我给闺女裁衣裳,用的就是这新纸!“卖茶的老妇扒着人缝喊,嗓音沙哑却穿透力极强:”那首破童谣,昨儿个有个外乡油商给我家小娃塞糖,让他跟着念的!“
人群哄闹间,小豆倌晃着脑袋蹦上台,惊堂木一拍,脆响炸开众人耳鼓。
“假帖贴得比真快,背后有人怕改革;若问证据在哪厢?
墨里虫卵会说话——哎!
各位爷,这虫卵要是活的,明儿就能孵出小海虫,您说奇不奇?“
喝彩声如潮水般涌起。
沈观灯抬眼看向台阶上的敖广。
这位龙太子今日没穿鳞甲,只着青布衫,袖口磨出毛边,手中狼毫笔杆被汗水浸得微亮。
他原本金红的龙纹隐在袖中,面色却比往日更沉:“你确定要我当众写这个?”他摊开手中的纸,羊毫笔尖悬在纸面,投下细长阴影。
“要。”沈观灯的魂体在他身侧浮起,指尖掠过纸面,带起一阵微弱气流,纸页轻颤,“百姓要的不是完美的神,是肯低头的人。”
敖广喉结动了动,最终将笔重重按在纸上。
墨迹晕染开来,像一朵暗色莲花绽放。
他捧着纸走向台前,河风掀动他的衣角,发出猎猎声响。
“吾曾任性,亦曾隐忍。”他声音不大,却像铁钉钉进木里,每个字都带着金属般的震颤,“三年前在南洋,大太子为救坠海的凡人遭天罚,我替他受了那顿鞭刑。
碎的是假信物,演的是苦肉戏——错在未早破陈规,累百姓久受盘剥。“他抬头时,眼底有龙鳞般的金芒闪动,映着阳光,竟在地面投下一片细碎金斑,”今日所行,非为赎罪,乃为正道。“
掌声刚起,忽听孩童们齐声尖叫:“童子爷!童子爷出来啦!”
溺叔的身影从河心浮起。
他原本半透明的魂体如今凝实如活人——那是百姓日日供奉、香火渐盛的结果,每一缕烟火都化作实体的骨血。
月白短打沾着水痕,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每走一步,脚下青石便留下一圈涟漪状的水印。
他伸手拽了拽敖广的衣角,仰着小脸说:“龙叔叔,我昨日学写‘护’字啦。”他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纸团,展开是歪歪扭扭的“护”字,墨迹未干,指尖还留着写字时的轻微颤抖,“阿微说,护河要护人,护人要护心。”
敖广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那团纸,触感粗糙而真实。
河面上突然泛起涟漪,当年被洪水冲垮的堤坝残影浮现在水中——那是他用龙鳞修补的第一处裂痕,水波荡漾间,仿佛还能看见那些银白鳞片在烈日下灼烧、熔化、嵌入石缝的痕迹。
“童子爷都原谅啦!”不知哪个小娃喊了一嗓子,满场百姓突然跟着喊起来。
有老船家抹着泪往供桌上添了串冰糖葫芦,糖壳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折射出七彩光晕;有妇人把怀里的枣糕掰了半块放在溺叔脚边,香气随风飘散,引来几只麻雀啄食。
沈观灯望着跳动的香火,见那淡蓝的火苗竟比往日高出三寸,在风里噼啪作响,像在唱什么新的歌谣。
夜至三更,双神亭的香火仍未熄。
沈观灯正收拾案上的“黑历史展”物料,指尖拂过一张揭帖,纸面残留的海藻腥味尚未散尽。
忽然,头顶气压骤降,烛火由蓝转青,供桌微微震颤,香灰簌簌落下,在桌面堆成一座微型山峦。
她抬头,见谢无歧立在檐下,周身绕着金色锁链,链尾缠着几支芦苇,正滴滴答答往下淌水,水珠落在青石上,竟发出金属般的“叮”声。
“第十一道敕令。”他抬手,锁链“当啷”一声垂落,在供桌前化作块青石碑,“凡受香火者,须定期公示功过,由幽冥司备案,百姓可质询。”
沈观灯望着碑上的字笑了:“帝君这是要教神明写述职报告?”
谢无歧目光扫过仍在燃烧的香火,声音里有极淡的笑意:“总得有人,替百姓执秤。”
海风突然卷着咸湿的气息扑进亭子,吹动她的魂体,如烟似雾。
她闻到一缕若有若无的腐臭——那是来自东海的黑香,以怨魂为引,专蚀正统香火,正急急缩回深海。
她望着谢无歧衣摆被风吹起的弧度,忽然想起青铜祭坛上新增的铭文:“当神明学会低头,执灯者已站上王座。”
第十一道敕令落定三日,双神亭前的青石板被踩得发亮,倒映着晨光与人影。
沈观灯站在台阶上,看着百姓排着队往“神明功过簿”上写字——有老妇写“龙四爷修了三道堤坝”,笔迹颤抖却坚定;有孩童画了溺叔教他写“护”字的歪扭画像,蜡笔颜色鲜艳如初春花朵。
“观灯姑娘!”卖糖画的老张头举着个龙形糖画挤过来,糖丝在阳光下透明如金线,“您瞧我新学的,给龙四爷和童子爷的。”他压低声音,皱纹里藏着笑意,“听说青岚州的乡老今儿个要来,说是要把咱们这‘问责碑’搬回去立......”
沈观灯望着越聚越多的人群,魂体因兴奋泛起幽蓝,如同星火落入深潭,一圈圈漾开光晕。
远处海面,最后一丝黑香沉入深渊。
风暴或许从未停歇,只是这一次——
执桨的手,终于换成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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