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广的巡河惠民行动,在最初的嘲弄与观望中,艰难地进入了第三日。
他从未想过,自己堂堂东海龙宫四太子,竟有朝一日会以肉身凡胎,在人间河堤上挥汗如雨。
那身原本雪白无尘的长衫早已泥点斑驳,光滑的掌心磨出了水泡,肩头更是被粗糙的铁锹柄磨得血肉模糊。
起初,百姓们只是把他当成一出难得的滑稽戏。
茶馆里的闲客嗑着瓜子,懒洋洋地打赌:“我赌龙爷撑不过一个时辰。”街边的顽童则编着新的顺口溜:“龙爷下地把活干,姿势不如俺家三岁半!”
讥笑声如无形的芒刺,扎得敖广体无完肤。
他咬紧牙关,将所有的屈辱与怒火,都灌注到了手中的铁锹上。
一铲,又一铲,仿佛要将这满河的淤泥,连同自己的傲慢一并挖去。
转折发生在第三日的午后。
一场突如其来的急雨,让清湾河水位暴涨。
一名上山砍柴的樵夫,失足滑入浑浊的急流之中,瞬间便被卷出十数丈远,眼看就要没顶。
岸上惊呼声四起,却无人敢下水施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正扛着石料踉跄前行的敖广,几乎是出于本能,将石料一扔,纵身便跃入了狂暴的河水里。
没有华丽的法术,没有震天的龙吟。
他只是像一个最普通的水手,奋力划动双臂,逆流而上。
湍急的水流一次次将他拍开,他便一次次更凶猛地冲回去。
最终,在被冲出半里地外,他终于抓住了那樵夫的手臂,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人拖上了岸。
他自己则力竭地瘫倒在泥地里,大口喘着气,狼狈不堪。
雨水冲刷着他苍白的脸,也冲刷着他肩上那片刺目的血红。
这一幕,被岸上所有人都看得真真切切。
人群死寂了片刻,随即爆发出喧哗。
而另一边,一个被浪头打翻了货物的船娘正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敖广挣扎着起身,走到她面前,沉默地解下腰间那块价值连城的龙纹暖玉,塞进了她的手里。
“这个,赔你。”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清湾县。
当晚,说书先生的惊堂木一拍,连夜编出的新段子《龙四爷脱鳞记》便在城中最大的瓦肆里开了腔。
说的不是神仙斗法,而是那位高傲的龙太子如何被泥水染了袍,如何用血肉模糊的肩膀扛起石料,又如何像个凡人一样跳进急流里救人。
那一句“龙鳞虽贵,不及人命一根毫毛”,唱得满堂看客唏嘘不已。
桥头之上,沈观灯立于虚空,听着底下几个孩童追逐嬉戏时的新童谣:“龙爷现在也乖啦,像咱们童子爷教出来的!”
她眸光微闪,一丝冷冽的笑意在她唇边漾开。
口碑的裂痕一旦出现,便会像蛛网般迅速蔓延,再难弥合。
现在,不是撕裂它,而是要用这张网,将龙宫也牢牢粘在自己的利益链上。
“陆大人。”她魂念一动,声音在陆知微耳畔响起,“将这三日的‘巡河实录’整理成册,附上百姓的感言,特别是那位被救樵夫和船娘的亲笔证词,立刻呈递州府。记住,题曰:《双神协水录》。”
陆知微心领神会。
这哪里是纪功,这分明是要将这次临时的合作,用官府文书的形式,固化为一桩板上钉钉的“共治先例”!
做完这一切,沈观灯并未停歇。
她趁热打铁,正式推出了“护河童子·平安签”。
规矩很简单,凡是在童子祠前供奉糖果、玩具者,便可从签筒中取走一枚竹牌。
竹牌上用烙铁烫出芦苇与月影的图案,古朴而雅致。
传言说,夜间渡河时,将此签系于舟首,童子爷的神念便会随行巡夜三回。
这自然是沈观灯的营销说辞。
但她做得更绝。
她将自己新凝练出的一缕魂力,编织成一个微型的“清凉感知阵”,附着在每一枚竹牌之上。
持签者在夜间水上行舟,周遭水汽便会自然汇聚,形成一股若有似无的清风,舟行仿佛也平稳了三分。
这种微妙的体感,远比任何口头宣传都更具说服力。
数日后,效果立竿见影。
一个在河上漂泊了三十年的老渔夫,在酒馆里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对满屋子人说:“真他娘的邪乎!昨夜大雾,伸手不见五指,我正犯迷糊,忽觉船底像是被谁轻轻托了一下,一下就稳住了!”
一时间,“平安签”洛阳纸贵。
百姓们不再是出于对水鬼的恐惧而去祭拜,而是为了求得那份实实在在的“夜航平安”,主动地、喜悦地带着孩子们的零嘴和玩具,涌向童子祠。
香火的反馈机制,在沈观灯的设计下,彻底从“被动恐惧”转向了“主动信赖”。
而一旁的龙王分祠,祭品依旧堆金叠玉,珍馐海味,却显得冷冷清清。
再也没有人围着它说“灵验”二字了。
敖广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原以为屈尊降贵地应付几日,平息了民怨,便可回宫复命。
岂料,百姓们竟真的将他与那小水鬼溺叔并列祭祀。
更让他啼笑皆非的是,竟有孩童跑来,怯生生地向他索要“和童子爷的合照”——用朱砂在黄纸上画两个牵着手的小人儿。
更糟糕的消息接踵而至。
一道加急的母宫密令穿破水云而来,言辞严厉:“清湾香火主导权若不能夺回,便以‘渎职失神’论处,自行前往覆海崖领罚!”
焦躁与羞辱感瞬间冲垮了敖广的理智。
他下意识地想召来风雨,用最原始的威压让这些愚昧的凡人记起谁才是真正的主宰。
然而,他催动法力,却只感到体内龙气滞涩难行,连卷起一阵大风都颇为费力。
香火不足,天威难借!
他终于惊骇地意识到:在这座小小的县城里,神明的位格,已不再由血脉与天命来定义。
它正在被一张张看不见的选票,由人心,重新投出。
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沈观灯的邀约到了。
地点选在了一处早已废弃的河伯庙旧址,席面被称为“清流水席”。
没有金樽玉盘,只有粗陶碗筷。
菜肴也非山珍海味,皆是陆知微领着衙役从河里现捞的河鲜,配上几碟清炒的野蔬。
沈观灯以魂体现身,请陆知微作陪,邀敖广“以客神之尊,共议水域新规”。
席间,她一字不提香火之争,只谈实务。
“殿下,清湾河每年汛期,淹没良田数十顷,冲毁屋舍近百间。依我看,这是堤防之过,非水灵之罪。”她的声音清冷而理性,仿佛不是在与一尊神明对话,而是在主持一场项目会议。
“龙宫掌江海潮汐,神威浩荡,可预知风浪;童子守浅湾暗流,心细如发,能察觉隐患。若能互通水情,何愁舟船不安,百姓不宁?”
说着,她素手一挥,一张由判尾儿连夜伪造的《古河道图》在桌上凭空展开。
图上用朱笔清晰地标注了九处最易淤塞决堤的隐患点。
紧接着,陆知微会意地拿出那本写得密密麻麻的《巡河记事册》:“殿下请看,这是我司记录的每日水位、浮尸漂流轨迹,甚至还有哪家孩童在哪个时辰最爱去危险水域戏水……皆有备案。”
那一行行详实到琐碎的字迹,仿佛一记记重锤,敲在敖广心上。
他沉默了良久,看着眼前这简陋的酒席,看着那张画满标记的地图,再看看那个一脸严肃的凡人小吏,最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与落寞:“我父王在水晶宫中听雨打琉璃,又哪里知道,这人间涨一寸水,便可能要死一个人。”
七日后,一份《江域协防约》横空出世。
敖广亲自执笔,以龙族古篆写下条款:龙宫分祠每月初一发布未来一月的潮汛风浪预警;护河童子祠负责每日巡查浅湾航道,并对沿河村落的孩童进行水上安全警示;双方水文记录共享,由巡河司存档备案。
最关键的一条是:百姓可凭心意,自由供奉任一神只,或两者皆供,神明不得干涉。
文书的末尾,加盖了东海龙宫的玉玺大印,和幽冥司那枚新凝的魂契之印。
一神一鬼,就此立约。
这张告示被郑重地悬挂在河边一座新建的“双神亭”中,供来往行人瞻仰。
当夜,清湾县的童谣再次悄然改变,歌声传遍大街小巷:
“龙管潮头童管湾,一个报信一个拦;你若夜里要过水,抬头看看两盏灯。”
遥远的冥府,都察院深处。
谢无歧翻开一本新呈上来的《三界香火契约备案卷》,目光落在那条“民间自立神约”的记录上,久久未语。
殿内烛火摇曳,将他俊美而冷漠的侧脸映照得明明暗暗。
终于,他提起朱笔,在卷宗的末尾,写下了自己的批注。
字迹如铁画银钩,带着一股颠覆乾坤的冷意。
“神权下放,始于一宴。”
随着笔锋落下,他身侧的虚空中,第十道代表天规敕令的光芒悄然凝聚。
它的形状如同一截冰冷的锁链,但在锁链的中央,却温柔地缠绕着一株迎风摇曳的新生芦苇——那是溺叔生前,最爱插在发间的那种寻常野草。
《江域协防约》的推行,为清湾河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秩序与安宁。
敖广虽仍心有不甘,却也不得不承认,这种分工合作的模式,远比他过去那种高高在上的威压统治,更能稳固地汇聚香火。
他的处境,从一个被架在火上烤的入侵者,变成了一个被百姓承认的“合作专家”。
然而,这看似双赢的局面之下,一股更汹涌的暗流,正从遥远的东海龙宫深处,悄然涌向这座不起眼的小小县城。
旧有的神权体系,绝不会轻易容忍一个“鬼”制定的规则,来瓜分属于它们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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