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
死一样的静。静得能听见烛台上,蜡烛燃烧时,烛心爆开的轻微噼啪声。静得能听见乾清宫外,遥远宫道上,更夫敲打梆子的声音,空洞,单调,一声,又一声,像是敲在人的魂上。
大殿里的空气,像是凝固的油脂,稠得化不开,沉得压死人。每一丝气息流动,都带着刀锋般的寒意。
韦小宝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能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在光洁的砖面上凝成一小片模糊的水雾。膝盖早已麻木,没了知觉。后背的冷汗,被穿堂风吹过,冰凉刺骨,粘着破烂的官服,像一层湿透的裹尸布。
但他不敢动。一丝一毫都不敢动。
他能感觉到,那两道目光,像两根烧红的铁钎,钉在他的后颈上。是康熙的目光。冰冷,锐利,带着审视,带着权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冒犯的暴怒。
时间,像是被拉长了。每一弹指,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韦小宝的脑子里,像有一百面锣在敲,又像有一万只苍蝇在飞。刚才那番话,是生是死,是福是祸,全在龙椅上那人一念之间。他赌上了所有——财富,权力,兄弟,女人,自己的命。筹码全推了出去,就等着庄家开盅。
冷汗,顺着额角,滑过眉骨,流进眼角,涩得生疼。但他连眼都不敢眨。
“嗒。”
“嗒。”
“嗒。”
康熙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的扶手。声音很轻,很慢,却像重锤,一下,一下,砸在韦小宝的心口,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口。
索额图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但微微颤动的胡须,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明珠垂着眼,手指在袖中捻动着一串檀香木佛珠,嘴唇翕动,不知在念什么。多隆的手,始终按在刀柄上,额角青筋微微跳动。
烛火摇曳,将康熙的影子投在背后的盘龙金壁上,巨大,狰狞,微微晃动,像一头蛰伏的、随时可能扑下来噬人的龙。
韦小宝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进冰冷的深渊。
他了解康熙。太了解了。这个从小一起摔跤、一起斗蛐蛐、一起在御书房里偷看春宫图的小玄子,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可以勾肩搭背、无话不说的少年了。他是皇帝。是天子。是手握生杀大权、心思深如海的九五之尊。
刚才那番话,是利刃,也是毒药。剖开了“龙脉宝藏”的谎言,也撕破了君臣之间最后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把血淋淋的真相和赤裸裸的交易,摆在了这金銮殿上。
康熙会怎么选?
杀?容易。一刀下去,万事皆休。可杀了之后呢?神龙教会反。东南海疆会乱。宝藏的秘密可能就此湮灭,或者更糟,被韦小宝那些不知藏在何处的同党泄露出去,动摇军心,贻笑天下。而且,在这吴三桂磨刀霍霍、天下震动的时候,杀一个刚刚“揭露逆谋”、“截断贼资”的“功臣”,让天下臣工怎么看?让那些还在观望的藩王怎么看?寒心呐。
不杀?接受这该死的交易?康熙不甘心!他怎么能甘心?!韦小宝是什么东西?一个市井无赖,一个靠拍马屁、耍小聪明爬上来的幸进小人!居然敢欺君罔上,私藏重宝,勾结江湖,挟持公主!现在,居然还敢跟他这个皇帝谈条件!用一张不知真假的破图,用一群乌合之众的所谓归顺,来换自己和那群女人的自由和活路?!
帝王的尊严何在?天威何在?若此事传扬出去,以后是不是阿猫阿狗都敢来跟皇帝讨价还价了?!此例一开,后患无穷!
更何况,韦小宝此人,滑如泥鳅,奸似鬼狐。他的承诺,有几分可信?今日放虎归山,他日必成心腹大患!那些女人,个个不是省油的灯,尤其是那个苏荃,那个阿珂……放她们走,等于放走一群随时可能反咬一口的母狼!
杀,还是不杀?
放,还是不放?
康熙的手指,敲击扶手的节奏,微微加快了些。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光芒急剧闪烁,愤怒,猜忌,权衡,杀机……种种情绪,如同暴风雨前的乌云,激烈地翻滚,碰撞。
他看向殿下跪伏的韦小宝。这个他曾经视作玩伴,视作心腹,甚至……视作唯一可以稍微信任的“自己人”的小太监。如今,却成了扎在他心口的一根毒刺,卡在喉咙里的一块骨头。
厌恶。深深的厌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背叛的痛楚。
曾经那些插科打诨,那些“小玄子”、“小桂子”的戏称,那些看似无间的亲密,此刻回想起来,都成了莫大的讽刺。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这个狡诈的奴才,为了往上爬,为了活命,演出来的戏!
君臣之情?早在一次又一次的欺瞒,一次又一次的算计中,消磨殆尽了。剩下的,只有冰冷的利用,和更冰冷的提防。
康熙忽然觉得有些疲惫。一种深及骨髓的疲惫。身为帝王的孤独和猜忌,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高高在上,却无一人可信。手握天下,却步步杀机。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目光越过韦小宝低伏的脊背,投向大殿外沉沉的夜色。那里,是即将燃起战火的天下,是虎视眈眈的吴三桂,是摇摆不定的各路藩王,是蠢蠢欲动的江湖势力……
良久。
仿佛过了一百年。
康熙收回了目光。重新落在韦小宝身上。那目光里,所有的情绪都已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
“韦小宝。”他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平淡,但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金砖地上,清晰无比,带着金属般的寒意。
韦小宝浑身一颤,以头抢地:“臣在。”
“你,可知罪?”康熙重复了一遍最初的问题,语气却已截然不同。
韦小宝的心沉到了底。他知道,决定生死的时刻,到了。
“臣……知罪。”他声音沙哑,带着认命般的颓然。
“你之所言,朕,姑且信之。”康熙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献图赎罪,亦算你……尚有悔过之心。”
韦小宝屏住呼吸。
“然,”康熙话锋一转,寒意骤增,“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来了!韦小宝的心猛地揪紧!
“朕,可以答应你的条件。”康熙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用冰凿刻出来的,“赦你,及你家人死罪。准你……归隐。”
韦小宝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狂喜!但康熙接下来的话,瞬间将这点喜色冻成了冰渣!
“但,”康熙的目光冰冷如刀,刺入韦小宝眼底,“神龙教,必须即刻解散!或由朝廷派人接管,编入水师,听候调遣!”
解散神龙教!斩断臂膀!
韦小宝如遭雷击!苏荃半生心血,无数兄弟的基业……就这么没了?
“你所献之图,朕会派人核实。”康熙继续道,语气不容置疑,“在此之间,你需居于朕指定之处。不得离京半步。不得与外界,有任何联络。”
软禁!监视!生死仍操于人手!
“若有违抗,”康熙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寒冬霹雳,“立斩不赦!九族连坐!”
最后四个字,像四把重锤,狠狠砸在韦小宝心上!砸得他眼前发黑,几乎晕厥!
这不是交易!这是彻头彻尾的掠夺和囚禁!从此生死荣辱,皆在康熙一念之间!所谓的“归隐”,不过是一个遥不可及、随时可以撕毁的承诺!
康熙终究是康熙。他绝不会真正信任任何人,更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威胁他皇权的人。所谓的“答应条件”,不过是更精致、更牢固的牢笼!他要的,是彻底消除韦小宝这个隐患,榨干他最后一点价值,然后……让他无声无息地消失。
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蛇,瞬间缠紧了韦小宝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但他脸上,却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异样。甚至,那刚刚升起的、虚幻的喜色,也迅速褪去,化作了一片死灰般的平静。一种认命般的、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缓缓地,缓缓地,再次伏下身去。额头触碰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臣……”
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掏空了一切的疲惫和……死寂。
“谢主隆恩。”
“遵旨。”
四个字。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裂了。
那最后一丝,曾经或许存在过的、微弱如风中残烛的君臣香火情,那点少年时共同嬉戏的微弱羁绊,在这一刻,在这冰冷肃杀的金銮殿上,被康熙亲手,用最冷酷的方式,斩断,碾碎,化为齑粉。
信任?早已荡然无存。
剩下的,只有冰冷的算计,提防,和……你死我活的囚笼。
韦小宝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但他低垂的眼帘下,那死灰般的瞳孔深处,却有一簇极细微、极冰冷的火焰,悄然燃起。那是不甘,是愤怒,是绝望之后,破釜沉舟的疯狂。
康熙看着他伏地的身影,眼中最后一丝复杂也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帝王威仪和冰冷的疏离。
“多隆。”
“奴才在!”多隆上前一步,单膝跪地。
“将韦小宝及其家眷,押送……送至府邸暂居。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不得靠近,不得探视。一应饮食用度,由内务府按例供给。加派三班侍卫,十二个时辰,严加看管!”
“嗻!”多隆大声应诺,起身,一挥手。四名如狼似虎的御前侍卫立刻上前,左右架起韦小宝。
韦小宝没有挣扎,任由他们架着,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他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龙椅上的康熙。
康熙也正在看他。目光在空中交汇。
没有愤怒,没有怨恨,甚至没有乞求。韦小宝的眼神,空洞洞的,像两口枯井。康熙的眼神,冰冷淡漠,像在看一个陌生的、无关紧要的物件。
然后,韦小宝被架着,转过身,拖着沉重的步伐,向着殿外那片更深、更沉的黑暗,一步步走去。
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殿门外无尽的夜色中。
康熙久久地注视着韦小宝消失的方向,面无表情。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
“拟旨。神龙教教主韦小宝,勾结江湖,行为不端,着即革去一切官职爵位,圈禁思过。其教众,责令地方官府,严加管束,限期解散,抗命者,以谋逆论处!”
“嗻!”索额图、明珠躬身领命。
“另外,”康熙的目光扫过殿下噤若寒蝉的众臣,最终落在虚空某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决绝,“吴三桂檄文已发,反迹昭然。着兵部即刻议定方略,户部统筹粮草,三藩之乱,看来是要平了!”
“皇上圣明!”众臣山呼。
康熙挥了挥手,仿佛用尽了力气:“都退下吧。”
“臣等告退。”
众大臣如蒙大赦,躬身退出大殿。转眼间,偌大的乾清宫,只剩下康熙一人,孤零零地坐在那至高无上的龙椅上。
烛火跳动,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扭曲着,映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寂静重新笼罩。
但在这寂静之下,是更深、更汹涌的暗流。
君臣裂痕深。
深如鸿沟,再难弥合。
而这裂痕之下,蛰伏的危机,正在黑暗中,悄然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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