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烛火如豆，光线昏黄，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却将更多阴影投在嶙峋的石壁上，张牙舞爪。水滴声，嗒，嗒，嗒，不疾不徐，敲在人心上，像催命的更漏。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汗臭、草药和湿泥混合的怪味。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羊皮和陈旧墨锭的气息。
韦小宝盘膝坐在那幅拼合完整的羊皮地图前，像一尊入定的石佛。烛光跳跃，映着他脏污疲惫的脸，那双平日里滴溜溜乱转、满是狡黠的眼睛，此刻却深得像两口寒潭，死死地盯着地图中央那三个刺眼的朱砂大字——
鹿鼎山。
狂喜的浪潮已经退去，留下的是冰冷的沙滩和……无尽的迷茫。
宝藏。关外。鹿鼎山。
富可敌国的财富。足以掀翻天下的秘密。
这些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脑子。可奇怪的是，他并没有预想中那种快要发财的狂喜，反而觉得怀里像揣了一块冰，越来越冷，越来越沉。
苏荃悄无声息地走过来，递给他一个水囊。她的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凤眸中也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她也在看那幅地图，目光尤其停留在那些弯弯曲曲的满文注解和奇怪的符号上。
“看出什么门道了？”韦小宝接过水囊，灌了一口冰凉的水，声音沙哑。
苏荃没有立刻回答，她伸出春葱般的手指，指尖轻轻拂过“鹿鼎山”旁边那几行细密的满文注解。她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辨认和思索。她精通满汉文字，对江湖秘闻、前朝旧事也知之甚详。
“这几句满文……”她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确定，“句式很古老，像是清太祖努尔哈赤时期的用语。”
韦小宝心里一动，凑近了些：“写的什么？”
苏荃逐字翻译，语速很慢：“‘太祖遗泽，八旗共守。非为享乐，实励斗志。华夏珍宝，暂寄关外。若有不测，以此为基。妄动者，断我龙脉，族运衰微。’”
太祖遗泽？八旗共守？非为享乐，实励斗志？华夏珍宝，暂寄关外？若有不测，以此为基？妄动者，断我龙脉，族运衰微？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敲在韦小宝的心上。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一个模糊的、却足以石破天惊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混乱的思绪！
“等等！”他打断苏荃，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你……你再说一遍！‘非为享乐，实励斗志’？‘华夏珍宝，暂寄关外’？‘若有不测，以此为基’？”
苏荃看着他剧变的脸色，点了点头，重复了一遍。
韦小宝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那里。脑子里，无数破碎的线索、往昔的片段，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落叶，疯狂地旋转、碰撞、拼凑！
顺治皇帝（行痴）在清凉寺禅房里，那平和却沉重的话语：“……治国之道，根基在于民。百姓安居乐业，则天下太平……玄烨若能牢记‘永不加赋’，轻徭薄赋，善待黎民，则远胜于寻找虚无的龙脉千万倍……那不过是太祖皇帝为了激励八旗子弟……凝聚人心而设下的谎言罢了……”
九难师太（长平公主）那充满恨意与悲凉的声音：“……大清气数……掠夺……朱明江山……”
康亲王、吴三桂这些枭雄对经书近乎疯狂的追逐……
还有……他自己混迹市井、耳濡目染的那些道理——抢来的钱，花不长久；靠吓唬人聚起来的势力，一碰就散！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指向了一个惊人的、却又合情合理的真相！
“我……我操他奶奶的！”韦小宝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因为激动而变了调，脸上是一种混合着极度荒谬、嘲讽和恍然大悟的复杂神情，“原来是这样！原来他娘的是这样！”
他指着地图上“鹿鼎山”三个字，手指都在发抖：“狗屁的龙脉！狗屁的气运！这他妈的……这根本就是一笔赃款！一笔买命钱！”
苏荃凤眸一闪，似乎也想到了什么，低声道：“你的意思是……”
“这根本不是什么保佑大清江山永固的狗屁龙脉宝藏！”韦小宝的声音带着一种看透谎言的嘶哑和兴奋，“这是当年清兵入关，从咱们汉人手里抢来的金银财宝！是多尔衮那帮王八蛋，怕有朝一日被汉人赶回关外老巢，提前藏起来的后路钱！是他们抢来的战利品！”
他越说越快，眼睛亮得吓人：“他们为啥要编个‘龙脉’的鬼话？为啥要把藏宝图分成八份，让八旗旗主看着？嘿嘿！就是为了吓唬自己人！让那帮八旗子弟觉得，这宝藏动不得，一动大清朝就完蛋！这样，他们才会拼命打仗，不敢懈怠！因为他们没退路！只有往前冲，才能保住抢来的荣华富贵！这他娘的就是一根吊在驴眼前的胡萝卜！看得见，摸不着，让你一直拉磨！”
他喘着粗气，感觉自己仿佛一下子捅破了一层窗户纸，看清了背后那丑陋不堪的真相！
“顺治老皇帝……他早就看明白了！”韦小宝喃喃道，眼中露出一丝复杂的敬佩，“所以他出家了……所以他跟我说，‘永不加赋’才是根本……他娘的，他是对的！抢来的金山银山，总有坐吃山空的一天。把老百姓逼急了，再多的钱也买不回江山！”
他想起了扬州的十日，嘉定的三屠……那血流成河的惨状。这鹿鼎山下的宝藏，每一锭金银，恐怕都沾着汉家百姓的血泪！
这哪里是宝藏？这分明是一座用白骨堆砌、用鲜血浇灌的耻辱碑！
苏荃沉默了。她冰雪聪明，韦小宝一点破，她立刻想通了所有关节。这真相，残酷得让人心寒，却又真实得无可辩驳。吴三桂、康亲王那些人，追逐半生，拼得你死我活的东西，竟然是一个早已被看破的、激励士气的骗局！一个王朝初创时埋下的、带着原罪的后手！
何其讽刺！何其可悲！
山洞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噼啪作响，和水滴单调的声响。
双儿、阿珂等人也围了过来，听着韦小宝的话，一个个脸上都露出震惊、恍然、继而复杂难言的神色。建宁公主张大了嘴巴，似乎难以接受这个颠覆她认知的真相。
宝藏真相白。
没有想象中的狂喜，只有一种沉重的、冰凉的荒谬感。
韦小宝看着地图上那象征着无尽财富的“鹿鼎山”，忽然觉得索然无味。这玩意，就是个烫手山芋，是个招灾引祸的根苗！吴三桂想要它，是为了招兵买马造反。康熙想要它，是为了消除隐患。江湖上那些人想要它，是为了富甲一方。
可对他韦小宝来说呢？
有了这宝藏，他就能逍遥快活了吗？恐怕死得更快！怀璧其罪！到时候，全天下的豺狼虎豹都会扑上来！
更何况，这钱……它不干净！花着心里膈应！
他韦小宝贪财好色，是扬州妓院里混出来的下三滥，可他也有他的底线。这种沾满同胞鲜血的钱，他拿着，心里发毛。
可是……不要？难道就这么算了？他为了这玩意，九死一生，差点把命都搭进去！七个如花似玉的老婆也跟着他亡命天涯！
一股极度的不甘心，又涌了上来。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感觉脑子里像有两伙人在打架。一伙说：管他脏不脏，到手就是老子的！有了钱，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另一伙说：这钱是祸根！拿不得！顺治老皇帝都放手了，你掺和什么？
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扭曲着，像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苏荃看着他纠结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现在怎么办？这地图……是福是祸，难说得很。”
韦小宝抬起头，目光穿过山洞的黑暗，仿佛看到了更远的地方。他想起康熙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想起吴三桂那狰狞的咆哮，想起这一路追杀的血雨腥风。
这宝藏，已经不仅仅是一笔财富了。它是一个符号。一个能搅动天下风云的符号。
谁得到它，谁就可能拥有抗衡朝廷、或者……颠覆朝廷的资本！
他韦小宝，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莫名其妙地被卷入了这场漩涡的中心，手握着一个足以引爆天下的秘密。
前路，该怎么走？
他缓缓卷起那张轻飘飘、却重如泰山的羊皮地图，动作很慢，很小心。指尖划过那冰凉的表面，仿佛能感受到无数野心和亡魂的悸动。
“妈的……”他低声骂了一句，像是回答苏荃，又像是告诉自己，“走一步看一步吧……这玩意，现在就是个护身符，也是个催命符。能不能活到鹿鼎山，还他娘的两说呢！”
他小心翼翼地将地图贴身藏好，感受着那硬邦邦的触感。心里那团乱麻，似乎稍微理出了一点点头绪。
至少，他知道了真相。知道了自己手里攥着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这让他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在惊涛骇浪中掌控方向的可能。
宝藏真相白。
但更大的谜题和风暴，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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