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七年的年底，京城被一场连下三日的大雪裹得严严实实。正阳门外的酒肆挂着的酒旗冻成了硬挺的片状，风一吹只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倒比往日少了几分喧嚣。户部衙门外的石阶上积着半尺厚的雪，几个皂隶正拿着竹扫帚清扫，扫过的地方露出青灰色的石阶，却很快又被空中飘落的新雪盖上层薄白。
衙署内，却与外头的清冷截然不同。户部尚书马尔汉正捧着一本厚厚的册籍，站在暖阁中央，额角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暖阁里烧着银丝炭，火势旺得很，连窗棂上的冰花都融成了水珠，顺着木框蜿蜒而下，在窗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御座上，康熙穿着石青色的常服，领口和袖口绣着暗金色的龙纹，正垂着眼翻看马尔汉递上来的奏疏，手指划过纸面时，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民户信息准确率达九成，官员虚报丁口、耕地的案件较去年减少七成……”康熙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暖阁，“马尔汉，你再说一遍，这数儿，确准？”
马尔汉忙躬身回话，声音带着难掩的激动：“回万岁爷，臣已命各司核对三遍。自去岁推行新户籍之法，各省督抚派员逐县清查，凡丁口、田亩、房宅，皆一一登记造册，加盖州县印信，再由户部派员复核。如今各省册籍已尽数上缴，臣等比对旧档，核查新增，确是九成准确率，虚报案件也少了七成。”
御座旁的太监总管李德全悄悄抬眼，见康熙嘴角微微上扬，便知圣心大悦。果然，康熙放下奏疏，目光扫过阶下侍立的皇子和大臣，最后落在了站在左侧的胤珩身上。胤珩是康熙帝的第十七子，平日里话不多，总穿着素色的袍服，往人群里一站，远不如胤禩、胤禛那般惹眼，可这次户籍改革，却是他一手督办的。
“胤珩，”康熙开口，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赞许，“这新户籍之法，是你去年奏请推行的，又是你亲自去河南、山东试点，如今有这般成效，你当记首功。”
胤珩忙出列躬身，动作一丝不苟：“儿臣不敢居功。此法能推行，全赖万岁爷支持，各省督抚协力，还有十三弟帮着核查各省奏报，查漏补缺，儿臣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
他这话刚说完，站在右侧的胤祥便上前一步，笑道：“十七哥这话就见外了。试点时，你在河南乡下住了三个月，连除夕都没回京，每日跟着衙役走村串户，核对丁口，那般辛苦，可不是‘分内之事’四个字就能带过的。”
康熙听着两人互相谦让，心里更喜。他素来知道胤珩务实，胤祥聪慧，只是这两个儿子都不爱掺和朝堂上的纷争，倒愿意沉下心做些实事。今日户籍改革有了成效，不仅是朝堂的喜事，更是百姓的福气——丁口清了，耕地实了，官员便没法再借着虚报冒领赋税，百姓的负担也能轻些。
“好，你们兄弟同心，办事得力，朕都看在眼里。”康熙抚了抚御座上的扶手，朗声道，“胤珩政绩突出，着封为三等奉国将军，赏穿四爪蟒袍，赐宅一处。胤祥辅助有功，赏银千两，绸缎百匹。”
暖阁里顿时响起一片“万岁英明”的呼声。胤珩和胤祥再次躬身谢恩，起身时，两人目光相对，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笑意——那不是因赏赐而雀跃的笑，而是因一桩实事办成、能惠及百姓的踏实笑容。
颁赏的旨意传到宫外时，雪已经小了些。胤珩刚走出午门，就见胤祥站在马车旁等他，身上披着一件石青色的斗篷，领口沾了些雪粒。见胤珩过来，胤祥笑着迎上去：“十七哥，恭喜了。三等奉国将军，这可是实打实的爵位，比那些虚衔体面多了。”
胤珩也笑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同喜。你那千两银子，正好能给你府里添些过冬的炭火，省得你总说你府里的炭不好，熏得人头疼。”
胤祥闻言，故意皱了皱眉：“哎，十七哥怎么还揭我短？再说了，我那银子可不止买炭，我还想着捐给顺天府的粥厂呢——冬日里流民多，粥厂的米总不够。”
这话倒是说到了胤珩心坎里。他督办户籍时，在乡下见多了流民——有些是因为家乡遭了灾，有些是因为户籍不明，没法定居，只能四处漂泊。如今户籍完善了，可流民的安置仍是个问题。他正想和胤祥聊聊这事，就见胤祥拉了拉他的袖子：“反正今日天早，不如去前面的‘聚贤楼’坐坐？我做东，咱们边吃边聊。”
胤珩点头应了。两人没带多少随从，只各带了一个小厮，步行往聚贤楼去。雪后的街道很静，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远处的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棱，阳光照在上面，折射出细碎的光。
聚贤楼是京城有名的茶馆，兼卖些点心。两人上了二楼的雅间，小厮吩咐店家煮了一壶热茶，又端来几碟点心——豌豆黄、驴打滚，都是京城里常见的吃食。店家知道两人身份不一般，不敢多待，很快就退了出去。
雅间里只剩下两人，胤祥先给胤珩倒了杯茶：“十七哥，你说说，如今户籍是准了，可那些流民怎么办？我前几日去顺天府，见粥厂外排着长队，有个老妇人说，她儿子在河南丢了户籍，没法种地，只能带着她来京城讨饭——如今户籍完善了，她儿子的户籍能补回来吗？”
胤珩端着茶杯，指尖传来茶水的暖意。他想起去年在河南试点时，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有个叫王二的农户，因为十年前迁家时，原户籍所在地的衙役忘了销档，新定居的地方又没法上户，成了“黑户”，既不能种地，也不能纳粮，只能靠打零工过活。后来还是他让人查了旧档，又找了村里的乡老作证，才给王二补了户籍。
“流民的户籍，能补。”胤珩喝了口茶，缓缓道，“这次户籍改革，咱们不仅登记了现有的民户，还留了‘补籍’的章程——凡是能提供乡老证明、或是有旧档可查的流民，都能向当地州县申请补录户籍。只是……”他顿了顿，眉头微蹙，“有些流民在外漂泊太久，既没乡老证明，也没旧档，这就难办了。”
胤祥也皱起了眉：“是啊，我还听说，有些流民是因为家乡的耕地被豪强占了，没法生活才出来的。就算补了户籍，回了家乡，没地可种，还是要流浪。”
这倒是个关键问题。胤珩督办户籍时，除了核对丁口，还核查了耕地——这也是官员虚报的重灾区。有些官员为了政绩，把豪强占的地也算在民户名下，或是把荒地报成良田，导致赋税不均。如今耕地核查准了，可豪强占地的问题还没解决。
“豪强占地，得治。”胤珩放下茶杯，语气坚定，“我打算给万岁爷递个折子，建议各省督抚在核查耕地后，再组织一次‘清田’——凡是豪强强占的民田，都要还给原主；若是原主不在了，就分给无地的流民。只是这事不好办，豪强多与地方官员勾结，怕是会抵触。”
胤祥闻言，眼睛一亮：“这事我能帮你！我前几日跟着太子二哥去了趟直隶，认识了几个直隶的官员，其中有个叫张廷玉的，为人正直，若是让他牵头办直隶的清田，定能成。至于其他省份，咱们再找些可靠的官员——反正咱们手里有户籍和耕地的册籍，豪强想瞒也瞒不住。”
胤珩看着胤祥，心里有些暖意。他素来知道胤祥人脉广，且识人准，若是有胤祥帮忙，清田的事定然能顺利些。他正想说话，就见雅间的窗户被风吹开了一条缝，雪粒飘了进来，落在桌面上。胤祥起身去关窗，回头时，正好看到胤珩望着窗外的雪景出神。
“十七哥在想什么？”胤祥走回来，重新坐下。
胤珩回过神，笑了笑：“我在想去年冬天，在河南的一个村子里。那村子穷，百姓家里连像样的棉衣都没有，孩子们冻得手脚通红，却还在雪地里帮着大人拾柴。我当时就想，若是能把户籍理清，把耕地查实，让百姓能安稳种地，能有棉衣穿，能有热饭吃，就算辛苦也值了。”
胤祥沉默了片刻，也想起了自己的经历。他去年帮着核查各省奏报时，曾去过山西的一个灾区，那里的百姓因为户籍不明，没法领取朝廷的赈灾粮，只能靠吃树皮过活。他当时急得不行，连夜让人核对户籍，才让百姓领到了赈灾粮。
“是啊，”胤祥轻声道，“咱们做这些事，不是为了爵位，也不是为了赏银，就是为了让百姓能过得好点。你看如今，户籍准了，虚报的官员少了，这就是好开头。以后咱们再慢慢解决流民、耕地的事，总有一天，百姓能安稳过日子。”
两人又聊了许久，从流民的安置，到耕地的清查，再到赋税的调整——胤珩提出，既然丁口和耕地都准了，就该重新核定赋税，避免百姓因赋税过重而逃亡；胤祥则建议，在各县设立“户籍馆”，专门负责户籍的补录和变更，方便百姓办事。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聊越投机，直到窗外的天渐渐黑了，店家来催了好几次，才想起该回府了。
离开聚贤楼时，雪又下了起来，比下午时大了些。胤祥看着胤珩的马车消失在雪地里，才转身上了自己的马车。他坐在马车上，手里捧着还带着暖意的茶杯，想起刚才和胤珩的谈话，心里竟有些激动——他在宫里见多了皇子间的勾心斗角，像胤珩这样踏实做事、又愿意和他聊民生的，实在少见。
而胤珩坐在自己的马车上，也在想着刚才的谈话。他知道，户籍改革只是第一步，后面还有很多事要做，流民安置、耕地清查、赋税调整……每一件都不容易。但有胤祥这样的好友一起商议，一起出力，他心里便多了几分底气。
马车行到府门前，小厮掀开车帘，胤珩看到府门上挂着的红灯笼，在雪夜里显得格外温暖。他下了马车，抬头望着漫天飞雪，忽然觉得，这个冬天，似乎比往年要暖和些。
几日后，胤珩果然给康熙递了“清田”的折子，康熙看后，召他进殿议事。胤珩在殿上详细说明了清田的计划，还举荐了张廷玉等人。康熙听后，颇为赞同，当即准了折子，还让胤祥协助胤珩督办此事。
消息传到胤祥府里时，胤祥正在和府里的管家商量捐粥厂的事。听到消息，他笑着对管家说：“你去把那千两银子取出来，一半捐给粥厂，一半留着——说不定过几日，我还要和十七哥去乡下查田呢，得备些盘缠。”
管家应了声“是”，转身下去了。胤祥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雪已经停了，阳光照在雪地上，亮得晃眼。他想起那日在聚贤楼和胤珩的谈话，想起两人对民生的期许，心里忽然觉得，未来的日子，定然会越来越好。
而此时的胤珩，正在户部整理各省的耕地册籍。小厮进来禀报，说十三阿哥派人送来了一封信。胤珩拆开信，见上面是胤祥的字迹，写着：“明日辰时，聚贤楼见，有要事相商——关于流民安置的新想法。”
胤珩看着信，嘴角忍不住上扬。他提笔在纸上写了个“好”字，让小厮回复胤祥。然后，他重新拿起桌上的册籍，目光落在“耕地核查无误”几个字上，心里充满了干劲——他知道，他和胤祥的路，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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