郕王府书房里,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是驱不散京师正月的寒意。
朱见深照例埋首批阅奏章,朱祁钰则捧着小手炉歪在一边,寻思着是不是该改进一下书房的供暖。
“王爷,韩指挥使求见。”门外小太监尖细的嗓音打破了室内的惬意。
“让他进来。”
韩忠一身飞鱼服,带着屋外的冷风走了进来。
行了礼,也不废话,直接从袖中掏出一份密报递上:“王爷,京师诸王近两个月的动向,都在这里了。”
朱祁钰接过来,漫不经心地翻看着。
起初还是那副慵懒模样,直到看到关于襄王朱瞻墡的部分,眼神才微微凝住。
他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将密报递给旁边的朱见深:“陛下也瞧瞧。”
朱见深如今被朱祁钰带在身边教导,对这种“课外实践”早已习惯。
他接过密报,看得极为认真,小眉头渐渐拧成了一个疙瘩。
“王叔,”他抬起头,稚嫩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严肃,
“这个襄王叔公,看上去最是低调老实,没想到他几乎私下里把所有亲王都见了一遍……”
“尤其是秦王、楚王、鲁王、蜀王这几位,会面时还特意屏退左右,不让人知道谈了什么。”
他顿了顿,肯定地说:“他肯定有问题!朝廷又没禁止宗室之间正常往来,他这般鬼鬼祟祟,必有所图!”
朱祁钰赞赏地看了朱见深一眼,这小子,政治嗅觉是越来越敏锐了。
他端起一碗汤圆,舀了一颗送进嘴里,随后把碗递给韩忠:“还热乎,你吃了吧,别浪费。”
韩忠受宠若惊,双手接过。
朱祁钰冷声道:“看来咱们这位襄王老叔,在郧县待得还是太安逸了,又开始皮痒痒了。”
将襄王从襄阳移藩郧县,一步步削其羽翼,已是留了天大的余地。
没想到,有人非但不领情,反而觉得他朱祁钰提不动刀了。
“韩忠,给本王盯紧襄王,还有和他密会过的那几位王爷。我倒要看看,他们能孵出什么幺蛾子。”
韩忠躬身领命,眼中厉色一闪:“臣明白,等他们回了封地,连每天吃几顿饭、夜里起几次夜,都给您查得明明白白。”
这可不是吹牛,全盛时期的锦衣卫,还真有这个本事。
洪武年间,有个官员夜里与小妾健身,结果时间短了,小妾不满。
那官员本想讲个笑话哄她,谁知笑话说完小妾没笑,柜子里的锦衣卫倒先乐出了声。
没过几天,讲武堂元宵宴上的细节。
尤其是摄政王,他当众提出降等袭爵的消息。
就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通过《徐氏文报》和各种雨后春笋般冒出的小报,传遍了北京城的大街小巷,成了年后最劲爆的“大瓜”。
“号外,号外!摄政王高风亮节,自愿降等袭爵!”
“惊!郕王殿下坦言宗室之弊,愿为天下先!”
茶楼酒肆,街头巷尾,是个人都能就这事侃上半天。
“郕王殿下这是何苦来哉!”一个老学究模样的,捶胸顿足,“于国有大功,于民有大德,合该世袭罔替才对!”
旁边一个穿绸衫的青年文士不以为然:“老先生此言差矣,王爷这才是大功大德!”
“您想想,宗室繁衍无穷尽,朝廷哪供养得起?最后还不是苦了咱们小民?王爷此举,利国利民!”
“要我说啊,”又有人插嘴,“该降等的,是那些赖在内地不肯出海、光知道吃闲饭的王爷!”
一个路过的商人也加入进来:“照我看,宗室诸王,要么就该学王爷,自愿降等;要么就学晋王、代王,移藩出海!”
一提晋王、代王,周围更多人来了兴致。
这两位藩王出海,可不是光杆司令。
王府上下,连带属官、护卫、仆从,乌泱泱多少人。
他们在内地的田产、宅院、铺面全要发卖,打造海船、采购粮食、药材、布匹、铁器……
里里外外,不知盘活了多少行当,让多少人今年过了个肥年。
对这样的王爷,京师百姓可是喜欢得紧,巴不得再多来几个。
至于像秦王那样死守封地一毛不拔的,自然惹人厌烦。
民心向背,有时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谁能让大家伙儿挣着钱,过上好日子,谁就是好人。
文渊阁内,几位阁老捧着新出的《徐氏文报》,关于“降等袭爵”的讨论也同样热烈。
徐有贞看着报纸,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内心的震惊简直无以复加。
‘这…这朱祁钰是唱的哪一出?’
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一直以来的改革,揽权,清除异己,不都是在为篡位铺路吗?’
‘我还指望着哪天他黄袍加身,好混个从龙之功……怎么突然就自断臂膀,宣布降等了?这不合常理啊!’
他此前所有的政治投资和投机算盘,几乎都建立在朱祁钰必将称帝的预判上。
这一下,差点把他cpU给干烧了。
陈循瞥见他脸上那不断变幻的神色,慢悠悠地问道:“徐阁老,摄政王殿下此举,深谋远虑,有何不妥吗?”
“妥!太妥了!”徐有贞一个激灵,连忙挤出笑容:
“摄政王公忠体国,甘愿自降身份以减轻朝廷负担,实乃我等臣工之楷模,天下宗室之表率!下官是深感敬佩,五体投地!”
他嘴上说得漂亮,心里却已经开始飞快地拨弄起新的小算盘:
‘看来这朱祁钰是真没打算坐上那个位置,那我之前岂不是押错了宝?’
‘不行,得赶紧和小皇帝拉近关系,将来能不能挤掉陈循当上首辅,说不定还真得靠这位小陛下……’
他生怕被人看穿心思,赶紧转移话题,扭头对另一边的王文说道:
“王阁老,说起来,还没恭喜你呢。令侄王智杰此次可是露了大脸了,他的问题居然被陛下拿去教育诸王,真是后生可畏啊!”
王文闻言,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得意,却又故作谦虚地摆摆手:
“徐阁老谬赞了,谬赞了。我家那小子,不过是在数算方面稍有天赋罢了,当不得如此盛誉,当不得啊!”
他那个侄子王智杰,以前在家族里是出了名的废物。
四书五经读不进去,连个童生都考不上,就只能塞进国子监,准备让他就这样混一辈子。
谁承想,国子监这么一改革,居然把他这块埋没在八股文章里的“数算奇才”给刨了出来!
他提出的数算难题,不仅被皇帝拿去考校诸王。
听说摄政王还亲自将他召入王府,与陛下一起讨论了小半日!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啊!
在对面的江渊听着这话,心里就像打翻了醋坛子,酸得直冒泡。
他家也有人在国子监,还是他的亲儿子江景安!
可那小子更不争气,以前不爱读书也就罢了。
现在国子监改革,居然嚷嚷着要学安固伯周墨林,去鼓捣什么铁土!
把江渊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你四书五经读不好,学学人家王智杰,钻研数算,好歹跟科举也沾点边不是?
偏偏要去学工匠的活计,真是……哎,家门不幸啊!
可气归气,摄政王似乎对这类“奇技淫巧”还挺鼓励,他也不好明着反对。
他越想越憋闷,忍不住出言道:“行了行了,诸位!关中春旱在即,各地卫所改制、宗室移藩,千头万绪的公务堆积如山,咱们还是少说闲话,赶紧办正事吧!”
这一嗓子,总算把众人拉回现实。
几位阁老互相看了看,这才重新埋首于那堆积如山的公文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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