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几人倒不似陈循想得这般复杂。
于谦言道:“非是要削减宗室优免,实乃为社稷长远计,确需对宗室田土严加整顿,使其不得凌驾于国法之上。”
王文等人也纷纷附和,言语间,皆是对宗室坐享其成、阻碍国策的不满。
朱祁钰静静听着,待众人声音稍歇,才缓缓开口:“诸位先生所言,皆是为国为民之良言。宗室之弊,本王亦深有所感。”
他话锋一转,“然,自太祖、太宗以降,优待宗室,令其拱卫中央、共享富贵,此乃既定国策,亦是天家亲情所在。若骤然以严法苛责,恐伤天家和气,亦有违孝悌之道,易惹天下物议,谓我等不念骨肉之情。”
陈循眉头微蹙,正想再争辩几句,却听他继续道:
“故而,本王思得一法,或可两全。”朱祁钰目光扫过众人,“不妨行先征后退之策。”
“先征后退?”众人皆露疑惑之色。
“正是。”朱祁钰解释道,“即日起,天下所有田土,无论其主为何人身份,无论民田,官田,王庄,甚至皇庄。一律依律缴纳田赋,颗粒不得减免!”
此言一出,陈循立马跳脚,也不只是他,内阁几人都震惊不已。
连一直不曾开腔的郭登都凑了过来,劝谏道:“万万不可!王爷明鉴,宗室、勋贵乃至天下读书人,人人皆有定额优免之田。若贸然全数征收田赋,恐怕……”
郭登话音未落,内阁几人已纷纷进言,皆称不可。
见几位重臣如此紧张,朱祁钰抬手示意众人稍安。
大明,或者说整个封建时代。
其内部特权阶层盘根错节,上至藩王宗亲,下至士绅文人,几乎无所不包。
朱元璋时期,便定下宗室依照品级,有高低不等的岁禄,还赐田若干,当然这些田都是不用纳赋的。
到了朱棣时期,他削了宗室兵权,更是大加赐田,动辄数百上千顷。
当然,依旧免赋。
其余勋贵、官员,亦多有赐田,概不纳赋。
更有那最为庞大的士绅阶层,但凡取得功名,便可依制享有一定数额的免赋田地。
若是严格执行,也就罢了,算是朝廷请让渡点利益给他们,让他们安静别闹事。
但实际上,这优免的特权,在实际操作中早已扭曲变形,成了一只疯狂吞噬国家税基的巨兽。
便说一个举人,按律法明文,免赋田地也就百八十亩。
地方上的中小地主、乃至富农,会主动将自己的田产“挂靠”到这位举人老爷的名下。
名义上,这些土地成了举人的产业,实则仍由原主耕种,只需向举人缴纳一笔低于官方税赋的保护费即可。
而举人则凭借自己的功名,将这些土地全部庇护起来,拒绝向官府纳赋。
恰如那范进,其中举之前,还是个被丈人胡屠户瞧不起的穷酸。
一朝中举,消息传来,瞬间便有人前来送银子、送房产。
更有无数人主动上门,将田契、身契双手奉上,自愿为仆。
他们所图的,难道真是范进的才学?
非也。
他们投资的,是他那举人头衔所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免赋特权。
这便是所谓的投献,寄户。
于是,一番运作下来。
一个举人名下能享受免赋待遇的土地,达到千亩乃至数千亩,都毫不稀奇。
如此,举人老爷得了田地,富农,小地主少交了田赋。
只有朝廷受伤的世界就达成了。
哦,不对,还有一个深受其害的群体。
朝廷的税收总额是不能少的,这边少了,那边就必须补上。
州县官员为了完成税赋任务,不敢得罪盘根错节的士绅集团。
便只能将亏空的税额,层层加码,转嫁到那些没有任何特权的自耕农和小民身上。
沉重的税负压垮了脆弱的自耕农,他们破产之后。
其土地要么被兼并入士绅庄园,要么也走上投献之路,形成恶性循环。
帝国的税基由此不断萎缩,社会矛盾日益尖锐。
只不过,这些士绅本就是官员的预备之选,他们自然互相维护。
于是兼并土地、逼迫小民的罪名,便统统推给了大明宗室。
当然,也没说宗室就是什么好东西,他们也在干。
但是吧,全部罪责归于宗室,终究有失偏颇。
朱祁钰适时开口:“诸位,且听本王说完如何?方才只提了‘先征’,还有‘后退’未讲。”
于谦慎重询问:“何谓‘后退’?”
“你们不是担心取消优免,会让天下动荡么,本王最是尊重祖制,从未想过取消优免。”
朱祁钰环视众人,微微一笑:“所谓后退,便是征收田赋之后,再依据太祖、太宗所钦定之优免,将对应税额,折算成等值的银元,返还给应享优免之人。”
他特意强调:“记住,是先征粮食,后退银元。”
朱祁钰此言一出,文渊阁内霎时一静,落针可闻。
方才还因“一律缴纳”而心悬半空的几位重臣,脸上表情瞬间变得极为精彩。
他们都是在宦海沉浮多年的人精,几乎在瞬间就品出了这“先征后退”四字背后,那堪称翻天覆地的狠辣与机巧!
陈循半眯着的眼睛猛地睁开,瞳孔微缩,心底已是巨浪滔天。
他瞬间全明白了!
好一个“先征后退”,好一个“尊重祖制”!
这位王爷是用祖制当包装,要行那釜底抽薪之实啊!
此策之毒,在于名实分离!
优免制度的名头仍在,太祖太宗的恩典依旧,谁也无法指责。
但实际上,从宗室藩王到秀才举人,其优免特权被从土地本身剥离,转化为定额的货币补贴。
这意味着,他们再也无法利用优免特权去无限地兼并土地、吸引投献了!
你家有万亩良田?
好,先按万亩把田赋交了!
至于退给你的那点银元,是按你合法优免的百八十亩折算的,跟你实际拥有的土地数量再无关系!
配合眼下推行的清丈国策,此条将发挥最大威力。
而先征粮食,后退银元。
便是将一切主动权,全部被朝廷所掌握。
优免从一项固着的土地特权,变成了需要仰仗朝廷鼻息才能兑现的“津贴”。
更者,此法对中下层士绅冲击较小,他们本就兼并不过上层,能稳定拿到等值现金,也就没必要与朝廷撕破脸。
只有那些依靠大量非法投献、隐匿田产获利的地方豪强、顶级官绅而言,才是灭顶之灾!
他们必须为名下成千上万亩的土地缴纳巨额赋税,而能退回的,仅仅是杯水车薪。
如此一来,士绅阶层内部将因利益受损不均而出现裂痕,再难铁板一块,合力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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