郕王府书房,时值秋季,空气中仍残余着几分未散的燥热。
朱祁钰斜倚在躺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嗑着瓜子,手边是一盏清甜的蜜饮,神情闲适。
少年皇帝朱见深则端坐于一旁的紫檀木案后,面前奏章堆积,他眉宇微蹙,批阅得极为专注。
大太监兴安轻手轻脚地步入,脸上堆着恭敬的笑意:“王爷,陛下,云中府八百里加急刚到,是知府李秉与丰州指挥使孛罗的联名奏报。”
朱祁钰“嗯”了一声,接过奏报,迅速展开阅览。
随着目光下移,他嘴角的笑意逐渐漾开,最终化作一声满意的轻笑,随即将奏报递给朱见深:
“深哥儿,你也看看。王越,彭时干得漂亮!不费一兵一卒,让孛罗这头草原苍狼心甘情愿地套上了辔头。丰州,已然和平演变!”
朱见深双手接过,仔细阅罢,眼中亦流露出钦佩:“王同知此番举措,深得王叔‘攻心为上’之精髓。丰州已定,云中府侧翼可称高枕无忧矣。”
“不错!”朱祁钰站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从丰州一路向南,划过西南地区。
“此法精妙之处,在于可复制。日后对付云贵川那些盘根错节的土司,这便是现成的章程。”
“先从底层入手,施以仁政,惠其百姓;然后拉拢中层,授以流官虚职,分化其权。”
“待其根基松动,再行雷霆手段,彻底改土归流,将王化彻底扎根于西南!”
中原王朝经营西南,推行改土归流,历来有之。
自唐之羁縻州府,宋之土官制度,至今已历数百年,进程却始终缓慢曲折。
此前之改土归流,多半依赖军威。
于国力强盛时,遣大军征伐,改土设府,委派流官。
然其败因,往往在于只重上层安抚,无视下层民心。
虽说是剿抚并用,但剿灭一波,安抚一波,来来回回,都是那个阶层的。
只要被安抚的土司,稍作发展,立刻又会借地利起事。
如此,中原朝廷便尬住了,继续打吧,大军一动又要耗费。
放任不管,则前功尽弃。
就这样,一直改到清朝,都还留下许多残余。
而丰州之法,正是开辟了另一条路。
从底层入手,先让其民众切身感受到,追随大明朝廷,远比追随土司头人更有指望。
掘其根基,从内部瓦解旧秩序,使其民心向往中原,使其精英主动归附王化。
朱祁钰看着这份奏章,已经在脑中开始构思,应该怎么让西南土司治下的百姓,也真切体会到大明朝廷带来的福祉。
“王叔,您看此处……”朱见深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指着奏章末尾道,“孛罗奏报,他们发现了也先的墓穴。”
朱祁钰收敛心神,仔细看去。
读罢,他缓缓坐回躺椅,食指无意识地轻敲着扶手,发出规律的“笃笃”声。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令人难以窥测其心绪。
片刻沉默后,他眼中精光一闪,已然有了决断。
“也先好歹也曾是草原枭雄,称汗漠北。他的尸骨……兴安。”
“奴婢在。”兴安连忙躬身。
“去找几个常往漠北的商人,让他们把消息给带过去。就说,我大明无意折辱也先尸骨,既然他是伯颜的兄长,也曾是一方之主,这身后事,就让他们草原人自己料理吧。是风光大葬,还是弃之荒野,全凭他伯颜定夺。”
“是,王爷。”兴安领命,悄步退下。
朱见深闻言,稍一思索便明白了朱祁钰的用意。
若是伯颜真给也先来个风光大葬,那只会影响他的声誉。
“只是,”他仍有疑虑,“也先之死,伯颜难逃干系,如今他又在漠北拥立那孩子为新汗。依侄儿看,他断不会理会也先尸骨。”
朱祁钰欣赏地看了朱见深一眼,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悠然道:“就是要他不管。”
他呷了口茶,继续点拨:“也先纵横草原多年,总该有几个誓死效忠的旧部。其他部落首领,也可借此大做文章,抨击伯颜不仁不义。”
“尤其是那阿剌知院,虽与也先势同水火,但这个死去的也先,恰是他攻讦伯颜最锋利的武器。”
朱见深豁然开朗,由衷叹服:“王叔圣明!此乃堂堂正正之阳谋,伯颜接招与否,皆是两难!”
很快,他脸上的喜色又退了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淡淡的阴郁。
沉默片刻,声音低下来:“也先的墓都找到了……可王叔,太上皇他,想来也已不在人世了。”
大明关于太上皇的最后记载,仍停留在一年前巴彦淖尔之战。
也先挟其为盾,逼退了石亨的进攻。
至今已有一年有余。
这一年来,明里暗里,不知派出了多少人去草原探查。
但始终音讯全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抬起头来,看向朱祁钰,语气变得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决绝:
“王叔,太上皇之事。朝廷、天下,都需要一个明确的说法。既然这么久都找不到,不如……我们就为太上皇举行一场葬礼吧。给他一个名分,也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就此盖棺定论!”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斩钉截铁。
连朱祁钰都不由为之一怔。
书房内静得可怕,外间吹过一阵微风,院中树叶晃动,沙沙作响。
朱祁钰深邃的目光落在朱见深脸上,仿佛要穿透这少年天子的皮囊,看清他内心深处所有的盘算。
有惊讶,有审视,更有一种复杂的、看到雏鹰终于尝试振翅高飞时的凝重。
良久,朱祁钰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重若千钧:
“可。”
“此事,便依陛下所言。着礼部与内阁,开始筹备吧。”
与此同时,京师城南,通惠河上。
大明魏国公徐承宗立于船头,一身常服儒雅。
此刻的他,又变回了昔日南京城里那个贪势敛财的国公爷,全无在日本执掌风云时的锐利锋芒。
他望着通惠河上舳舻千里、帆影如织的景象。
再看向两岸鳞次栉比的崭新货栈、作坊,以及码头上操着南腔北北调、忙碌而充满活力的脚夫商贾,眼中难掩震惊。
“不过短短数年,京师竟已气象一新!”
下了船,登上准备在此的车架,沿着新拓宽的官道向城门驶去。
窗外流动的,是一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大明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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