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新楼游四方
一
建元二十年,四月初八,谷雨。
清晨的金陵城笼罩在薄薄的雨雾中,雨水洗净了街巷,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萌发的气息。城东门外,一辆造型颇为奇特的马车缓缓驶出城门,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官道,发出平稳而规律的“咕噜”声。
车比寻常的载客马车要宽大结实许多,整体呈长方形,车顶微拱,覆着厚实防雨的深褐色桐油布,四角用铜钉固定,边缘还垂下一圈流苏,随着马车行进轻轻摆动。车厢两侧各开了一扇可支起的小窗,窗棂上雕刻着简洁流畅的莲花纹样,线条洗练。拉车的是两匹正值壮年的青骢马,毛色油亮,肌肉匀称,步伐稳健有力,马蹄踏在湿润的路面上,声音清脆而有节奏。车辕比普通的更长更宽,上面坐着李莲花,他一手握着缰绳,一手随意搭在膝上,姿态从容闲适,仿佛不是要开始一场不知尽头的远行,只是在郊外踏青。
我坐在他身旁,身上披着件半旧的靛蓝色棉布披风,头上戴着宽檐斗笠,帽檐压得有些低,挡住了飘飞的细碎雨丝。我微微侧身,最后看了一眼渐渐远去的、在雨雾中显得朦胧而巍峨的金陵城墙,心头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有完成使命的释然,有对故友的不舍,也有对新旅程的隐隐期待。但最终,这些都化为一片澄澈的平静,如同这谷雨时节的天空,清润而辽远。
这就是我们的新“莲花楼”。没有前世那些神奇的内核与阵法加持,它只是一辆由李莲花亲手绘制图样、仔细推敲尺寸、再找金陵城里手艺最好的老木匠合力打造、最后又经他反复修改加固的、结结实实的普通马车。但它足够宽敞,足够坚固,也足够承载我们接下来游历四方、行医济世所需的一切:车厢内部经过精心设计,左侧是一张固定在车壁上的、可折叠收起的简易床铺,铺着厚实的棕垫和素色棉褥;右侧是一排嵌入车壁的、带有多格抽屉的储物柜,分门别类存放着各种常用药材、成药、炮制工具和部分干粮;车厢后部有一个固定在底板上的小泥炉,炉边存放着少量木炭和一个小铜锅、几个陶碗;靠近车头的位置,则巧妙地安置了一个小小的书架,上面整齐地码放着我们这两年来积累下的厚厚医案、笔记心得,以及那本记录着一个个救治故事、越来越有分量的功德簿。车厢中央,是一张可以折叠收起的小方桌和两个小马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里就是我们接下来移动的“家”。
“再看一眼?”李莲花轻声问,目光依旧平稳地看着前方蜿蜒向远方的官道,并未回头。
“不用了。”我收回目光,转向路旁开始抽穗、在细雨中绿得发亮的麦田,雨水顺着麦叶滑落,汇入田垄间的沟渠,“该看的,该做的,都已经完成了。再看,也只是徒增留恋。”
是的,完成了。梅长苏的火寒奇毒已彻底拔除,经络脏腑间的滞涩阴寒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是时间与耐心的温养。萧景琰在朝中的位置日益稳固,推行新政,整顿吏治,革除积弊,一切都朝着那个我们所期望的、清明的方向稳步发展。蔺晨依旧活泼跳脱,满嘴跑马,但眉宇间似乎比从前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沉稳与担当。宫羽的“清音阁”在城西经营得有声有色,收的学生越来越多,她整个人都透着一种找到了人生方向与价值的宁静从容,再不是当年那个满心满眼只有一个人的忧郁女子。飞流依旧黏着他的“苏哥哥”,像个小尾巴,却也渐渐懂事,知道在先生需要安静休养时,自己乖乖去院子里练功或玩耍,不再吵闹。
我们在这个名为“琅琊榜”的世界,停留了整整两年零四个月。从一个江左小镇的陌生游医,到金陵城中颇有名气的“白姑娘”与“李大夫”;从一个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的旁观者,到深度介入、改变了一个关键人物命运、并间接影响了无数人未来的参与者。我们救了一个本该在痛苦中耗尽生命的灵魂,也见证了忠诚、权谋、坚守与情义。功德簿上,早已记下了厚厚一摞沉甸甸的、属于救死扶伤的印记。如今,因果已了,缘分暂尽,是时候收拾行囊,挥别过往,继续我们未完的旅程了。
马车驶上一条岔路,这条路比主官道略窄,路面的石板也有些年头了,缝隙里长出青苔,但还算平整。它通往东南方向,是我们计划中的第一站——琅琊山。并非那个“琅琊榜首,江左梅郎”的琅琊阁所在,而是位于金陵东南三百余里、横亘数郡的一座连绵山脉。据金陵药铺的老掌柜和晏大夫闲聊时提起,那里山深林密,人迹罕至,云雾缭绕,生长着许多平原罕见的珍稀药材,但同时,也因为交通不便、与世隔绝,居住在山中的百姓常受缺医少药之苦,许多本不难治的病症,往往因拖延或误治而酿成悲剧。
我们的目标,便是那里。既是采药,补充我们的药材储备,见识这个世界的植物多样性;也是行医,用我们的医术,为那些可能从未见过正经大夫的山民,尽一份心力。
春风和煦,细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云层散开些,露出后面浅淡的天光。雨后的空气清新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带着泥土的腥甜、青草的芬芳和远处野花隐约的香气。风拂在脸上,湿润而温暖。路旁的柳树早已褪去冬日的枯黄,垂下万千嫩绿的丝绦,在微风中轻轻摇摆,如少女梳理长发。田垄间,有农人戴着斗笠,穿着蓑衣,弯腰在田间劳作,大约是趁着雨后土壤湿润,在补苗或除草。偶尔有人直起身,用袖子擦擦额头的汗水,望一眼官道上这辆有些特别、不紧不慢行驶的马车,目光中带着好奇,但也只是看看,很快又低下头去忙活自己的生计。
“还记得我们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吗?”李莲花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笑意,打破了车行途中的宁静,“也是差不多这个时节,春末夏初。扮作一对出身医药世家、父母双亡、只得相依为命、外出游历增长见识的未婚夫妻,在江左那个名叫‘清溪’的小镇,支起第一个义诊摊子。你给人施针,我在旁边抓药、记录,那些来看病的百姓,看我们的眼神,活像在看两个不知天高地厚、出来胡闹的小娃娃。”
我也忍不住笑了,那段记忆遥远却清晰,带着初来乍到的生涩与试探:“可不是。尤其第一个来找你看诊的那位陈老伯,咳嗽了半个多月,喉咙里像塞了破风箱,夜里都睡不安稳。你给他诊了脉,看了舌苔,问了饮食起居,然后提笔开了三剂药,嘱咐他忌食生冷油腻。他接过方子,将信将疑地看了半天,又抬头看看你这张年轻得过分、却一本正经的脸,嘴里嘟囔着‘这么年轻,能行吗’,最后还是拿着方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结果三天后,他提着一篮子鸡蛋回来了,咳嗽好了大半,说话也利索了,非要把鸡蛋塞给你,还说……”李莲花无奈地摇摇头,嘴角的笑意却更深了,“还说要把他在家待嫁的孙女说给你,夸你年纪轻轻医术好,人又稳重,是个难得的好后生。”
我想起当时李莲花那副猝不及防、又不好对老人发作、只得连连摆手婉拒的窘迫模样,笑得更欢了:“那陈老伯后来见了我还要念叨这事,每次都说‘可惜了,可惜了’,直到我们离开清溪镇去了金陵,他才终于罢休。不过也多亏了他,后来来找我们看病的百姓才渐渐多了起来,算是打开了局面。”
说起这些初来时的旧事,车厢内原本因离别而萦绕的淡淡怅然,被对过往趣事的温暖回忆和对未来旅程的隐隐期待冲淡了许多。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那些看过的稀奇古怪的病例,聊那些淳朴或精明的病人,聊那些或成功或失败的治疗尝试。马车不紧不慢地行驶着,车轮碾过湿漉漉的路面,发出规律而催眠的声响,将金陵城的繁华、喧嚣、以及与之相关的所有人与事,一点点、坚定地抛在身后,抛在车轮扬起的、带着青草气息的薄尘之后。
傍晚时分,日头西斜,天边泛起温暖的橘红色霞光。我们在一处靠近溪流的林边空地上停下,准备在此过夜。这里地势平缓,背风,溪水清澈,不远处还有一小片竹林,是个理想的宿营地。
李莲花将两匹马从车辕上解下,牵到溪边,让它们饮水,又从车厢后拿出豆料和干草喂食。马儿似乎也喜欢这清静的地方,低头畅饮,不时甩甩尾巴,显得安适。我则从车厢里搬出那个小巧轻便的泥炉、一个小铜锅、还有米袋和装油盐的小陶罐,开始在空地上生火准备晚饭。炉子不大,但很实用,李莲花在车底设计了一个专门存放干燥木柴和小块木炭的夹层,取用方便。
“今晚简单吃点。”我一边淘米一边对正在检查车辕和车轮的李莲花说,“中午出发前,吉婶硬塞给我们的那些点心还剩不少,肉脯、芝麻糖饼、枣泥糕,都耐放。我再煮点青菜粥,炒个路上顺手采的野苋菜,对付一顿。”
“好。”李莲花检查完毕,确认车马无恙,走过来帮忙拾捡地上干燥的枯枝和竹叶,动作熟练自然,“明天晌午前,应该能到前面的‘柳林镇’。到时再补充些米粮、盐、还有腊肉。你的《游历药草录》上不是说,柳林镇附近有种叫‘地榆’的止血草药很出名?正好去看看。”
暮色四合,林间的光线迅速暗了下来,薄薄的雾霭从溪流和草木深处升起,给周遭的景物蒙上一层朦胧的纱。溪水潺潺,声音在寂静的傍晚格外清晰悦耳。归巢的鸟儿在枝头啁啾,互相呼唤,渐渐归于沉寂。炉火燃起,橘红色的火苗欢快地跳跃着,舔舐着铜锅黑亮的锅底,驱散了傍晚的凉意,也带来了温暖的光亮。很快,米粒在沸水中翻滚,粥香混合着柴火特有的烟火气,在清新的空气中飘散开来,勾起人的食欲。
我坐在一块被李莲花擦拭干净的、平整的溪边石头上,看着他将洗净的野苋菜用手掰成小段,利落地放入烧热的、只有少许油的小铁锅中翻炒。滋啦一声,热气升腾,野菜特有的清香立刻被激发出来,混合着油脂的香气,让人口舌生津。火光映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柔和了平日略显清冷的轮廓,也映亮了他眼中平静温和的光芒,那光芒里是对这简单生活的安然接纳。
这一刻,没有了金陵医馆那间固定的、充满药香的诊堂和院落,没有了苏宅和靖王府那些需要牵挂的人和事,没有了熟悉街巷的叫卖与喧嚣。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人,这辆小小的、却能遮风挡雨的马车,这片寂静的山林,这条汩汩流淌的小溪,和眼前这一炉温暖的灶火。但这种感觉,并未带来预想中的惶恐不安或形单影只的孤独,反而生出一种奇异的、近乎圆满的安定与自由。像是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束缚,真正融入了这广袤的天地自然之中,随遇而安,心之所向,便是归途。
粥煮得恰到好处,米粒开花,汤汁稠滑。野苋菜也炒得碧绿清香,保留了野菜的脆嫩。没有桌椅,我们就坐在溪边的石头上,将粥碗和菜碟放在另一块平整的石面上,就着渐渐深浓的暮色和跳跃的火光,吃了一顿简单却舒坦的晚餐。食物虽简朴,却因这旷野清风、溪流伴奏、和亲手烹制的满足感,别有一番质朴而踏实的滋味。
饭后,李莲花收拾碗筷,拿到溪边仔细清洗。我则从车厢里取出那本深蓝色封皮、边缘已有些磨损的功德簿,就着炉火和最后一线天光,翻到最新一页。上面已经工整地记录了我们离开金陵前最后三日,在医馆为附近街坊进行的最后一次义诊情况,以及梅长苏彻底脱离危险、脉象平稳有力、只需长期调养的最终确认——那算是我们在这个世界最重要的、也是最后的“功德”一笔。我拿起随身携带的、小巧的狼毫笔,蘸了蘸墨盒里尚未干透的墨汁,在空白的纸页上,以端正的小楷写下:
“建元二十年四月初八,谷雨,巳时三刻。离金陵,启游历四方之途。乘新制莲花楼,东南向,首往琅琊群山。此去,愿多见山川草木之灵秀,多识南北病症之异同,多积扶危济困之功德,不负药王谷传承,不负一身所学,不负本心。”
写罢,轻轻吹干墨迹,合上册子,指尖摩挲着封皮粗粝的纹理。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深蓝色的天幕上,先是几颗最亮的星子迫不及待地探出头来,随即,越来越多的星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撒出的碎钻,密密地镶嵌在苍穹之上,闪烁着清冷而永恒的光辉。林间的风大了些,带着夜晚的凉意,吹动树叶和竹梢,发出连绵不断的、沙沙的声响,像是大地沉睡前的呼吸。远处山林深处,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夜鸟短促而悠远的啼叫,更反衬出这旷野的深邃与寂静。
“早些休息吧。”李莲花将洗净晾干的碗筷收进车厢里特制的网兜,又将炉火用灰烬小心掩好,只留下中心一点微红的炭火,既能保持一点暖意,又不会在夜间引燃枯草,“明天还要赶路,柳林镇虽不远,但山路开始多了,需得养足精神。”
我们钻进车厢。虽然内部空间不算特别宽敞,但设计精巧合理,两个人在其中活动并不觉得过分局促。床铺虽然简易,但棕垫厚实,棉褥干净,躺上去倒也舒适。李莲花将小方桌折叠收起靠墙,两个马扎也摞起来放到角落,腾出了更多的地面空间。车厢顶部那个小小的、用透明鱼胶封住的天窗,此刻正好将一片璀璨的星空框了进来,像一幅天然的、流动的壁画。我躺下,枕着自制的、填充了干菊花的布枕,鼻尖萦绕着车厢里淡淡的、混合了木料、药材、棉布和墨汁的熟悉气息,耳中听着外面溪水潺潺不绝的流淌声,和身边另一张铺位上李莲花平稳悠长的呼吸声,心中一片安宁澄澈,白日赶路的疲惫渐渐涌上,眼皮也开始沉重。
这就是我们的新开始了。一车,两人,几卷医书,满箱药材,四海为家,以医为业,以脚丈量山河,以心感知疾苦。
不知何时,在这片陌生却又亲切的山野怀抱中,在星空与溪流的守护下,我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二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便过上了这种缓慢、自在、却又充实忙碌的游历生活。
白日里,若天气晴好,便早早起身,收拾停当,驾车上路。李莲花对方向和道路有种天生的直觉,总能选出相对好走又不会偏离太远的路径。我们并不急着赶路,常常是走上一个多时辰,遇到风景殊胜、或者草药丰茂的地方,便会停下来歇歇脚。有时是在路旁开满野花的山坡上,有时是在林间空地上,有时是在清澈见底的溪流边。停车后,李莲花会检查车马,给马儿喂些水和草料,让它们也休息放松;我则背上采药的竹篓和小药锄,在附近转转,看看有没有值得记录的植物。
若途中遇到看起来面色不佳、或主动上前求助的行人、樵夫、货郎,我们也会停下来,在路边树荫下或车厢旁,支起随身携带的简易脉枕,为他们诊看。多是些常见的劳损、风寒、肠胃不适,开上几剂便宜易得的草药,或者施上几针,往往便能缓解。遇到家境看起来实在贫寒的,我们便分文不取,只说是“路过行个方便”。对方千恩万谢,有时会硬塞给我们几个自家种的萝卜、一把新摘的青菜,或者一捆路上拾的干柴。我们也不推辞,笑着收下,这些朴素的馈赠,让我们的旅程多了许多人情的暖意。
我们的莲花楼和行事作风,渐渐成了沿途一道独特而温和的风景。有时在路边茶棚歇脚喝茶,或者在小溪边洗濯衣物,会有好奇的村民、商旅或孩童围过来,打量着这辆看起来有些特别的车子,问这问那。
“这位小哥,你们这车可真宽敞,是专门定做的吧?跑长途拉货?”有走南闯北的货郎好奇地问。
李莲花总是好脾气地笑着解释:“不是拉货的。我们是游方的大夫,这车既是代步,也是我们行医问诊、存放药材的‘移动医馆’。走到哪里,医到哪里,图个方便。”
得知我们是大夫,而且看起来医术似乎不错(至少那满满一车药材和医书看起来很唬人),常有人立刻眼睛一亮,上前恳求诊病——或是自己长途跋涉落了病根,或是惦记家中久病亲人的状况,或是孩子有个头疼脑热想求个方子。
我们从不拒绝。游历四方,行医济世,本就是一体两面。于是,白日在车旁支起那块写着“义诊”二字的木牌,摆开简易的诊台和药摊,便成了常事。我为病患仔细诊脉、察看舌苔气色、询问病情起因,判断病症所在;李莲花则在一旁,根据我的诊断,快速而精准地从车厢药柜里抓取相应的药材,用戥子称量,包好,同时耐心地交代煎煮方法、服用禁忌、饮食宜忌。若是遇到需要施针的,我便取出随身携带的、用特制药液浸泡保养的金针,消毒后,选穴下针。他的手法沉稳精准,我的针法灵动透彻,常常配合默契,引得旁观者啧啧称奇。
若是遇到家境实在贫寒,连最便宜的草药钱都掏不出的,我们便只记下病症和方子,让他们自己去野外寻找一些替代的草药,或者干脆赠送几包药材。分文不取,只收些对方力所能及的馈赠——几个鸡蛋,一把新米,一捧山枣,甚至只是一句真诚的“多谢大夫”。对我们而言,积累功德、精进医术、见识病症,远比收取诊金重要。
这样走走停停,沿途治病,采集草药,记录风物,约莫半个多月后,地势开始明显变化,平缓的田野逐渐被起伏的丘陵取代,空气也更加湿润清新。我们进入了琅琊山脉的外围地带。
山势渐起,道路变得有些崎岖,时常需要盘山而行。路面不再是平整的青石板官道,而是夯实的土路,有些地方甚至就是天然的山石小径,颠簸难免。但相应的,风景也越发引人入胜。苍翠的山峦在眼前层层叠叠地铺展开来,远近高低,各具姿态。乳白色的云雾如同轻盈的薄纱,缠绕在山腰、林梢,时而聚拢,时而散开,让群山显得飘渺而神秘。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属于山林的、混合了腐殖土、松针、野花和湿润岩石的清新气息,深吸一口,沁人心脾。这里的植被明显与平原地区不同,许多我未曾见过、或者只在药王谷古籍图谱上见过的植物,开始出现在路边、崖壁、林间的空地上,如同一个个等待被发现的宝藏。
“停车。”这一日,马车正行驶在一段相对平缓的山路上,路旁是茂密的灌木丛和几株高大的松树。我忽然叫住李莲花,目光被灌木丛下一丛开着淡紫色穗状小花的植物牢牢吸引。那紫色淡雅柔和,在满目翠绿中显得格外清新脱俗。
李莲花轻轻勒住缰绳,莲花楼稳稳地停在路边。我跳下车,走到那丛植物前蹲下,仔细察看。叶片呈卵形,对生,边缘有细密的锯齿,叶面光滑,背面有细小的茸毛;茎秆纤细直立,呈淡紫色;顶端抽出细长的穗状花序,上面密布着米粒大小的淡紫色唇形小花,凑近能闻到一种类似薄荷、却又更加清凉醒脑的香气。
“这是……紫苏?”李莲花也走过来,蹲在我身边,伸手摘下一片叶子,用手指捻了捻,又放到鼻尖闻了闻,眉头微蹙,“不太一样。寻常紫苏气味辛温,这气味更偏辛凉,直冲鼻窍。你看它的茎秆颜色和叶脉走向,也与紫苏有细微差别。”
我点点头,从随身携带的布袋里取出那个专门用来记录的本子——我们给它起名叫《游历药草录》——和一小截炭笔。翻开本子,里面已经用简练的线条和文字,记录了几十种沿途发现的植物。我快速勾勒出眼前这株植物的整体形态、叶片、花序特征,并在旁边标注:“四月廿五,于琅琊山外围山路旁阴湿处发现。株高尺余,茎紫,叶卵形对生有齿,穗状花序淡紫,气辛凉醒神,味待尝。疑似紫苏变种,或为新品,暂记。”
画完,我摘下一小片嫩叶,放入口中轻轻咀嚼。舌尖先是一阵明显的、类似薄荷的清凉感扩散开来,随即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苦,但回味却是甘凉的,喉咙感到一阵舒适的清爽。
“味先辛凉,后微苦,回味甘。”我补充记录道,“初步判断,或具疏风清热、利咽醒神之效,具体需进一步验证。”
这是我和李莲花商量好的,此次游历的重要目的之一:尽可能详细地记录这个世界的药用植物,尤其是那些可能与药王谷记载有差异、或是完全未知的种类。药王谷的传承虽然浩瀚如海,但每个世界都有其独特的地理、气候和生态,演化出的物种也必然各有特色。许多药材可能名称相同,但药性因水土不同而有细微差异;也可能存在药王谷记载中完全没有的、却具有独特疗效的物种。将这些发现系统记录下来,不仅是对我们自身医术体系的极大补充和验证,或许也能为日后可能因缘际会来到这个世界的药王谷其他传人,留下一份珍贵的、关于此界药物的第一手资料。
《游历药草录》就是我们这项工作的载体。每发现一种值得记录的植物,我都会尽可能详细地描绘其形态特征(根、茎、叶、花、果),记录发现地点、生长环境、采集时间,并通过望、闻、尝(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初步判断其性味和可能功效。同时,会小心采集少量完整的植株或具有代表性的部分(如根、茎、叶、花),经过简单的干燥或特殊处理,制成标本,贴上标签,按照一定的顺序,小心收藏在车厢里特制的标本夹或标本盒中。
李莲花在这方面是我的最佳搭档。他心思细腻,观察力敏锐,对植物的形态和气味有着近乎本能的敏感,常常能发现一些被我忽略的细节。而且他手巧,制作的标本干燥均匀,形态保持完好,标签书写工整清晰。
继续驾车上路,这样的发现越来越多,我们的行程也因此变得更加缓慢而充满惊喜——常常是计划走二三十里路,结果因为沿途不断发现新奇植物而频频停车,一研究、一记录就是小半天。
一种叶片肥厚多汁、形似马齿苋但更宽大、开着小黄花的匍匐植物,生长在溪边湿润的石头缝隙里。我尝了尝,味道酸涩,但李莲花发现将其捣烂外敷,对轻微的擦伤和红肿有很好的止血消肿效果。记录在案,命名为“溪边黄”。
一种攀援在古树或岩石上的藤蔓植物,茎秆坚韧,叶片呈心形,结着一串串豌豆大小、鲜红欲滴的小果子,在绿叶间格外醒目。我小心尝了一颗,果肉极少,籽多,味道酸涩异常,但过后却有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神宁静的感觉。我们判断其或许有安神定惊之效,采集了一些果实和藤茎样本,记录为“赤珠藤”。
最让我们惊喜的发现,是在一处向阳的、土壤疏松的山坡上。那里生长着一小片不过七八株、高约尺许的植物,叶片呈掌状复叶,边缘有细密锯齿,植株顶端开着伞形的小白花,看起来并不起眼。但当我小心地挖开一株的根部时,一股熟悉的、清甜中带着微苦的参香扑鼻而来!露出泥土的根茎呈纺锤形,主根粗壮,须根细密,表皮黄褐色,有明显的横向环纹和纵皱纹,断面呈淡黄色,有菊花心——这形态、这气味,竟与前世世界的人参有七八分相似!
“这是……山参?”李莲花也蹲下来,仔细察看,眼中露出讶色,“看这芦头、环纹、须根,确有人参之相。但个头似乎小了些,气味也更清淡温和。”
我们小心地挖出两株完整的植株(留下其余让其继续生长),洗净根部,切片尝味。味道甘中微苦,确有人参的补气生津之感,但药性似乎更为平和,不那么燥烈。
“或许是因为生长环境、年限或品种差异。”我一边将样本小心处理,一边在《游历药草录》上详细描绘记录,“暂记为‘琅琊参’,性味甘微苦,性平,疑具补气益脾、生津安神之效,具体药力需进一步验证和比较。”
我们如同两个闯入无人宝藏的孩子,每日都有新的发现和收获,充满了探索的乐趣。《游历药草录》的页数飞快增加,车厢里也渐渐多了许多散发着草木清香的干燥标本盒。而功德簿上,也因沿途不断义诊施药,增添了更多质朴的姓名和简单的病症记录。
除了采药和记录,进入琅琊山地界后,我们也开始遇到更多、病情也更为复杂的病人。山民大多淳朴憨厚,但生活条件艰苦,交通不便,缺医少药是常态。许多病症,若在城镇,本不难治疗,但在这里,却往往因拖延、误信土方、或无力求医而变得迁延难愈,甚至酿成悲剧。
常见的病症多是因山中湿气重、气候多变导致的风寒湿痹,关节肿痛,活动不利;因长期从事重体力劳动、或意外导致的跌打损伤,筋骨劳损;妇人因生育频繁、营养不足、产后调理不当而落下的各种失调之症;小儿因饮食不节、或寄生虫导致的疳积、消瘦、消化不良;还有因饮用生水、饮食不洁导致的腹痛、腹泻等等。
这些病症对我和李莲花来说,大多不算疑难杂症,诊断和治疗都有成熟的方案。但看着那些因长期病痛折磨而面容憔悴、眼神黯淡的山民,看着他们因家境贫寒而只能硬扛着、或者用些道听途说的土方胡乱对付,最终小病拖成大病,心中仍不免恻然,更感肩上责任之重。
于是,我们调整了策略。每到一个稍具规模、人口相对集中的村落或山间小镇,便会主动停留几日。在莲花楼旁的空地上,挂起那块写着“义诊三日”的醒目木牌,并请当地的里正或德高望重的老人帮忙告知乡亲。
消息往往像山风一样,迅速传遍附近的沟沟壑壑。从第二日开始,便会有山民扶老携幼,或独自拄着拐杖,从四面八方赶来。有些甚至要翻山越岭走大半天的路。莲花楼前,很快便排起了长队。有时病人太多,我们从清晨天色微明开始接诊,一直要忙到日头西沉,暮色四合。
我负责诊脉、问诊、判断病情、决定治疗方案(汤药、针灸或推拿)。李莲花则像一座沉稳可靠的桥梁,负责根据我的方子快速准确地抓药、包药,同时不厌其烦地向每一位取药的病患或家属,详细交代煎煮方法(先煎后下、文火武火)、服用时间(饭前饭后)、饮食禁忌(忌食生冷、油腻、发物),以及需要注意观察的病情变化。对于需要施针的病人,他会提前准备好消毒的针具和酒精棉,并协助安抚病人情绪。
除了治疗,李莲花还常常在等待抓药的间隙,或者诊治告一段落时,主动向围观的、或病情较轻的山民,讲解一些简单实用的草药知识和急救方法。他会拿出一些我们在附近采到的、常见的、有明确功效的草药实物,提高声音,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讲解:
“各位乡亲,请看这种叶子像猪耳朵、开小白花的草,我们叫它‘车前草’。它喜欢长在潮湿的路边、田埂上。若是家里有人小便不通、滴滴答答、或者小便时热痛,可以采新鲜的车前草叶子,洗干净,煮水喝,有利尿通淋的效果。”
“这种气味很冲、叶片背面是灰白色的,是艾叶。尤其是存放了一两年、颜色变深的陈艾叶,温经止血的效果最好。若是家里妇人月事过多、或者崩漏、小腹冷痛,可以用陈艾叶煮水,熏洗小腹,或者用布包着热敷,能暖宫止血,缓解疼痛。”
“还有,在山里干活,难免磕磕碰碰,若是刚摔伤、撞伤,局部红肿热痛,但皮肤没有破,可以赶紧找这种叶子边缘有刺、开紫色小花的‘大蓟’,捣烂了敷在伤处,能散瘀消肿,止痛效果不错。记住,只是刚受伤红肿时用,如果皮破了流血,就不能直接敷了,得先清洗伤口止血。”
他讲得耐心细致,语气平和,山民们听得认真,不时有人点头,或者低声互相确认:“哦,原来路边那猪耳朵草还有这用处!”“我家屋后就长了好多艾蒿,回头就收些存起来。”“大蓟我知道,牛都不爱吃,原来还能治跌打!”
这些知识虽然粗浅,但在缺医少药、与世隔绝的深山里,或许就能在关键时刻派上大用场,甚至救人性命。看到山民们如获至宝的眼神和真诚的感谢,我们便觉得,这停留的几日,远比单纯赶路更有意义。
这样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治,一路采,一路记,不知不觉,我们在层峦叠嶂的琅琊山中已盘桓了近两个月。时节从春末进入了初夏,山间的绿意更加浓郁深沉,各种野花竞相开放,将山谷装点得五彩斑斓。溪流因雨季的到来而变得丰沛湍急,水声轰鸣。我们的《游历药草录》已经记满了厚厚一大本,车厢里也增加了许多贴着标签、散发着各异清香的药材标本匣。功德簿上的记录,更是密密麻麻,增添了数十页来自不同山村、不同姓氏的简单记录,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被病痛困扰、又因我们的到来而重获希望的家庭。
这一日,我们沿着一条被车轮和脚步压出的、狭窄崎岖的山路,来到了一个位于半山腰坳地、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村子极小,房屋低矮,大多是用附近山石混合黄泥垒成,屋顶盖着厚厚的茅草或树皮,看起来古朴而贫瘠。时近正午,本该是炊烟袅袅、准备午饭的时候,村子里却异常寂静,不见多少烟火气,也少见人影走动,连鸡鸣犬吠都寥寥无几,只有山风穿过破旧门窗缝隙发出的、呜呜的声响,透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死寂与沉闷。
李莲花将莲花楼小心地停在村口一株枝干虬结、有些年头的歪脖子老槐树下。槐树的叶子在初夏的阳光下发着油亮的光,却反衬得树下这片空地格外空旷寂寥。
“不太对劲。”李莲花没有立刻下车,而是透过车窗,仔细环顾着这个安静得过分的村子,眉头微微蹙起,低声道。他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我也感觉到了。不仅仅是视觉上的寂静。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而怪异的气息。那不是山中常有的、草木腐殖土或牲畜粪便的味道,也不是寻常人家做饭的烟火气。而是一种……混合了草药煎煮后的苦涩、人体汗液和排泄物的酸腐、以及某种更深层次的、像是生命活力正在流逝的衰败气息。这种气息,我在金陵时,曾在那些住了太多重症病人、通风不良的院落里隐约闻到过,但绝不该出现在这样一个本应充满山野清新空气的小山村里。
“下去看看。”我压下心头的不安,推开车门,跳了下去。脚下的土地被前几日的雨水浸润得有些松软。
我们刚向村子里走了几步,旁边一间低矮得几乎要趴到地上的石屋,那扇歪斜的、用树枝和藤条编成的破旧屋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从里面缓缓推开。一个头发几乎全白、身形佝偻得厉害的老妪,颤巍巍地挪了出来。她脸上皱纹密布,如同干枯的树皮,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看见我们这两个明显是外乡人的陌生面孔出现在死寂的村口,她先是愣住,浑浊无神的眼睛茫然地看了我们片刻,随即,那死水般的眼底,竟猛地迸发出一星微弱却 desperate 的光亮,像是溺水的人突然看到了漂来的浮木。
“外……外乡人?”她张开干裂的嘴唇,声音沙哑干涩得如同破锯子在拉木头,带着浓重的当地口音,吐字也有些含糊,“你们……你们是……大夫吗?是……郎中吗?”
她问出“大夫”两个字时,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哭泣的颤抖和期盼。
我心中一沉,那股不祥的预感更加强烈。我上前两步,在距离老妪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温和镇定:“老人家,我们是路过此地的大夫。村里……可是有许多人生病了?”
老妪的眼泪,几乎是立刻就涌了出来,顺着她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混入深刻的皱纹里。她没有抬手去擦,只是伸出枯瘦如柴、微微颤抖的手指,指向村子深处那些紧闭门窗的房屋,声音抖得更加厉害,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病了……都病了……好多天啦……请不到大夫,自己挖些草药煮了喝,也不见好……反而……反而越来越重……已经……已经没了三个了……老天爷啊……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她的语速很快,又带着哭腔和口音,我们勉强听懂了大概意思,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心上。
我和李莲花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骤然凝聚的凝重与肃然。这绝不是普通的伤风感冒或者零星病症!听这描述,这规模,这凶险程度……
“老人家,您别急,慢慢说,说清楚些。”李莲花上前一步,虚扶着摇摇欲坠、几乎要瘫软下去的老妪,将她引到老槐树下的一块平整石头上坐下,声音沉稳,带着一种能让人稍稍安定的力量,“村里大概有多少人病了?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具体都有哪些症状?去世的那三位,是什么情况?”
老妪坐在石头上,喘了几口粗气,断断续续、颠三倒四地诉说,我们凝神细听,结合她的手势和惊恐的眼神,勉强拼凑出了事件的大致轮廓:
大约是在半个月前,村里身体最壮实的猎户王二虎,从深山里打猎回来后的第二天,突然发起高烧,头痛得像要裂开,浑身酸痛,接着身上就开始出现星星点点的红疹。起初大家以为是山里受了风寒,或者被什么毒虫咬了,没太在意,只让他喝了点姜汤,找了点清热解毒的草药煎服。但两三天过去,王二虎非但没好,高烧不退,红疹越来越多,连成一片,颜色也变得暗红,还开始上吐下泻,拉出来的东西像水一样,还带着一股怪味。接着,照顾他的媳妇和隔壁过来帮忙的邻居也开始出现类似的症状:发烧、头痛、起疹子、吐泻。
恐慌像瘟疫本身一样,迅速在小小的山村里蔓延开来。很快,一家传一家,不断有人倒下。症状大同小异,都是突发高热、红疹、剧烈头痛、肌肉酸痛,接着便是呕吐、腹泻,严重的会胡言乱语、神志不清,甚至昏迷。村里原本有个略懂些草药的老猎户,带着几个还没病倒的年轻人,冒险去山外几十里外的镇子上请大夫。可那镇上的大夫一听这症状描述,吓得脸都白了,连村子都不敢靠近,只远远丢了几包据说能“防疫”的草药,让他们赶紧回去,还警告他们不许再靠近镇子。
那几包药拿回来,病人们分着吃了,不但不见好转,病情反而加重得更快。短短十来天,村里原本就不多的十六户人家,几乎家家都有人病倒,染病者已有二十余人。最先发病的王二虎,在五天前高烧抽搐后没了气息;接着是他年迈体弱的母亲,没撑过两天;昨天下午,又一个身体本就不太好的老妇人咽了气。如今,还有七八个人躺在家里,高烧昏迷,水米难进,眼看着也不行了。剩下少数几个暂时还没出现症状的人,也吓得不敢出门,整日躲在屋里,人心惶惶,村子里弥漫着绝望等死的气息。
这无疑是一场极为凶险、传染性极强的瘟疫!而且,听这症状——高热、斑疹、头痛、吐泻、甚至出血和神昏——绝非普通的伤寒或时行感冒,倒更像是……某种由山岚瘴气、或者特殊病原体引起的烈性热毒疫病!
“必须立刻隔离,集中救治,控制疫情扩散!”听完老妪断断续续的叙述,我当机立断,语速飞快地对李莲花说,脑中已经开始飞速盘算应对方案,“这个村子太小,人口集中,疫情已经爆发,不能再让病人分散在各家,否则交叉感染,无法有效施治,也极容易传染给尚未发病的人。村口这片空地相对开阔,背靠山壁,通风较好,与村子住宅区也有一定距离。我们把莲花楼挪到这边来,作为临时的指挥所和药材库。需要立刻搭建几个简易的、能遮风避雨的棚子,将现有病人,按照症状轻重和是否有传染风险,分开安置。所有尚未出现明显症状的村民,也必须集中到指定的、与病区隔离的区域,进行医学观察,并立即服用预防药物!”
李莲花面色凝重地点头,他的思维同样在高速运转:“我去找村里还能走动、看起来健康的人,说明情况,请他们帮忙收集材料,搭建棚子。病人转移和安置需要人手,也需要让他们明白隔离的必要性,否则会引起恐慌和抗拒。药材……我们车上现有的储备,对付这样规模的瘟疫,恐怕远远不够。尤其是清热解毒、凉血化瘀、以及可能需要的退热止痉类药物。”
“先紧着用,稳住最危重的病人。”我一边说,一边快速打开随身携带的、从不离身的那个小羊皮包,里面有几本最重要的医书手札和我的诊疗笔记。我迅速翻找着有关“疫病”、“热毒”、“斑疹”的记载和前人应对类似疫情的方剂经验,“这病来势凶猛,热毒深重,邪气直入营血,所以斑疹色暗,高热神昏。治疗需以大剂清热解毒、凉血透疹、同时顾护津液、防止内闭外脱为原则。方剂核心需有金银花、连翘、大青叶、板蓝根这类清解热毒;生地、丹皮、赤芍、玄参这类凉血化瘀;还需要大黄、芒硝这类通腑泻热,给邪气以出路,所谓‘釜底抽薪’。但具体用药和剂量,需根据每个病人的脉象、舌苔、症状轻重来调整。”
我的目光迅速扫过书页上的方剂组成和加减法,脑中已经开始组合配伍。“现在我们手头药材不足,尤其缺少几味关键的。金银花、连翘我们有一些存货,但不多;板蓝根、大青叶几乎用完了;生地、丹皮也所剩无几。大黄倒还有一些。”我合上书,抬头看向四周苍翠的山林,眼中闪过一丝决断,“这琅琊山中,草木丰茂,或许能找到一些替代的、或者药性相近的野生药材。我必须立刻进山一趟,尽可能多地采集回来。”
“我跟你一起去。”李莲花立刻道,语气不容置疑。这深山老林,疫病当前,他显然不放心我一个人去冒险。
“你得留在这里。”我摇头,语气坚决,“这里更需要你。你懂药理,知道如何根据我留下的初步方剂思路,灵活配药、煎药。你还需要安抚村民,指导那些还能帮忙的人如何搭建隔离棚、如何照顾转移过来的病人、如何进行最基本的防护——比如用布巾掩住口鼻,接触病人或污物后要用皂角水或草木灰水洗手,病人的排泄物和呕吐物要用生石灰或深埋处理。这些琐碎但至关重要的事情,需要有人坐镇指挥,而你比我更擅长与普通人沟通,也更能让他们信服。我一个人去采药,目标小,行动快,对这片山林这两个月也熟悉了些,知道哪些地方可能长着我们需要的草药。放心,我会带上防身的药粉和匕首,也会在太阳落山前一定赶回来。”
李莲花看着我,那双总是平静温和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出担忧、不赞同,但更多的是一种深知责任所在、不得不妥协的沉重。他沉默了足足有十几息,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最终,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发紧:“好。你……务必小心。不要深入无人之地,避开可能有瘴气或毒虫聚集的地方。带上这个。”他从自己腰间解下一个小巧的皮囊,递给我,“里面是特制的驱蛇避瘴的药粉和几颗遇到危险时能释放浓烟的求救丸。记住,太阳开始偏西,无论采到多少,必须往回走。”
我接过皮囊,入手微沉,能闻到里面药材混合的独特气味。我没有多说,只是郑重地点头:“我知道。”
时间紧迫,不容再多耽搁。我迅速回到莲花楼,背上那个最大的采药竹篓,拿上小药锄和一把锋利的柴刀,又将李莲花给的皮囊和几样自己准备的防身药粉、解毒丸仔细收好。向那位一直惶然看着我们的老妪简单交代了一句“我们去想办法救人,您先回屋,关好门,暂时不要出来”,便转身,朝着村子后面、植被最为茂密的那片山林,快步走去。
李莲花则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向那个寂静得可怕的村子,提高了声音,用清晰而沉稳的语调喊道:“村里还有能走动、没生病的人吗?我们是路过的大夫,是来帮大家治病的!请能帮忙的人都出来一下,我们有紧要的事情需要大家协助!”
他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打破了村子死一般的寂静。很快,几扇紧闭的房门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和压抑的、带着恐惧的低声交谈。
疫病之战,就在这个与世隔绝的、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小山村,猝不及防地打响了。而我们,已别无选择,必须迎战。
《莲花楼外医仙来》无错的章节将持续在随梦书屋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随梦书屋!
喜欢莲花楼外医仙来请大家收藏:(m.suimengsw.com)莲花楼外医仙来随梦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