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第一场寒雨敲打着领事馆的玻璃窗,发出细密而沉闷的声响。竹下贤二站在办公室里,目光透过雨幕望向远处的三号码头。码头在雨中显得有些模糊,起重机像巨大的钢铁骨架在雾气中若隐若现,货船在江面上缓缓移动,一切都笼罩在灰蒙蒙的水汽里。
但他的视线并不在那些景物上。
他的目光穿透了雨幕,穿透了码头,穿透了这座城市的表层,落在那些看不见的线条上——那些连接着铁路调度所、青帮堂口、商社仓库、各处关卡的线条。这些线条在他脑海中交织成一张网,一张覆盖了整个华东地区的运输网。
这就是他的“深渊之基”。
一个深深埋藏在地下,却支撑着庞大运作体系的根基。
竹下贤二走回办公桌前,拿起桌上那支松井课长送的钢笔。钢笔是银制的,笔帽上刻着铁路局的徽章,笔身已经有了磨损的痕迹。松井说这是他用了几年的旧物,送给竹下留个纪念。
但竹下贤二知道,这不仅仅是纪念。
他握住钢笔,闭上眼睛。
脑海中浮现出画面——不是眼前的办公室,而是一间日式茶室。松井跪坐在榻榻米上,面前摆着一套茶具。茶室里很安静,只有煮水的声音。松井在泡茶,动作缓慢而专注。但竹下贤二能看到更多:松井的眉头微微皱着,泡茶的手偶尔会停顿一下,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画面转换。
松井在办公室里,面对着一份文件。文件上的字迹有些模糊,但能看出是铁路调度表。松井拿着钢笔——就是这支钢笔——在表格上勾画着。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响声。他的手指有些用力,指节微微发白。
再转换。
深夜,松井独自站在自家宅院的走廊上,望着庭院里的枯山水。雨丝飘进来,打湿了他的和服下摆。他叹了口气,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淹没。
竹下贤二睁开眼睛。
松井在担忧。
不是担忧铁路调度的事,也不是担忧收好处的事。是更深层的担忧,一种对未来的不确定感。这种情绪很淡,但真实存在。
这就是“心理镜像”的能力。通过接触他人长期使用的物品,他能够窥见对方的心理状态,甚至捕捉到一些深层的情绪和想法。这不是读心术,更像是在水面投下石子,通过涟漪的形状判断水下的情况。
竹下贤二把钢笔放回笔筒。
松井的担忧需要留意,但暂时还构不成威胁。这个人已经被利益牢牢绑住,每个月从三井运输拿到的分红,足以让他在东京的妻子过上体面的生活,让儿子在大学里不受委屈。只要利益链条不断,松井就不会轻易动摇。
但必须防患于未然。
竹下贤二拿起电话,拨通了山口宏的号码。
“山口君,最近松井课长那边,一切还顺利吗?”
“顺利得很。”山口宏的声音带着笑意,“昨天还一起喝酒呢。松井课长说,下个月的车皮额度还能再增加。对了,他还问起竹下君,说好久没一起坐坐了。”
“是该聚聚了。”竹下贤二说,“这样吧,这个周末,我在虹口安排一局。你请松井课长务必赏光。”
“好嘞!我这就去说。”
挂了电话,竹下贤二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小册子。册子上记着一些日期和数字,还有简短的备注。这是他的“人情账”,记录着与每个关键人物往来的细节。松井的名字下面,写着几次见面的时间,送过的礼物,还有对方提及过的喜好。
松井喜欢喝茶,尤其是静冈产的玉露。松井的儿子明年大学毕业,想去三菱商事工作。松井在横滨的老宅需要修缮……
这些都是线索,是维持关系的抓手。
竹下贤二在册子上又添了一笔:周末宴请,备玉露茶,打听三菱商事入职事宜。
刚写完,门外传来敲门声。
“进来。”
陈世雄推门进来,身上还带着雨水的湿气。他摘下帽子,抖了抖水珠:“竹下先生,这个月的运输报表出来了。”
竹下贤二接过报表,快速浏览。数字很漂亮:铁路运输量比上个月增长四成,公路运输量增长三成,总利润增长三成五。三井运输的卡车队已经扩充到五十辆,跑通了上海到九江的整条线路。铃木商社那边的出货量也创了新高,山货药材供不应求。
“不错。”竹下贤二放下报表,“不过世雄,咱们的摊子铺得越大,越要小心。路上没出什么事吧?”
“目前还好。”陈世雄说,“李爷那边安排得很妥当,各处的关卡都打点过了。就是上礼拜,有辆车在湖州附近出了点小状况。”
“什么状况?”
“也不是大事。”陈世雄压低声音,“车上的货有点特殊,是几箱西药。湖州那边的稽查队非要开箱检查,咱们的人塞了钱才放行。后来李爷派人去打听了,说是新来的稽查队长不懂规矩。”
“新来的?”竹下贤二皱了皱眉,“底细查清楚了吗?”
“查了。姓刘,原来在南京那边当差,上个月刚调过来。这人有点愣,不认钱,只认规矩。”
竹下贤二沉吟片刻:“让李爷想办法,要么把他拉拢过来,要么把他调走。这条路不能堵。”
“明白。”陈世雄说,“李爷已经在办了,说这个月内一定解决。”
竹下贤二点点头,心里却多了份警惕。运输网络越庞大,漏洞就越多。一个不懂规矩的新稽查队长,就可能让整条线路暴露。必须把每个环节都盯紧。
“还有,”陈世雄接着说,“夜校那边,第一批学员快结业了。您看怎么安排?”
夜校是陈世雄私下办的,名义上是青帮给兄弟们开的识字班,实际上是在为三井运输培养人才。三个月下来,三十多个学员,有二十多个已经能认字算账,还能帮着处理些简单的运输单据。
“挑十个最好的,先安排到各车队当押车员。”竹下贤二说,“让他们跟着跑几趟,熟悉路线和流程。剩下的人,继续学,学得好的再安排。”
“那周明呢?”陈世雄问,“那小子学得最快,账目理得清楚,开车也学会了,还会说几句日本话。”
竹下贤二想起那个机灵的年轻人。周明是陈雪送来的人,表面上是来码头找活干的,实际上是红党派来学做生意的。这几个月,周明确实表现突出,学什么都快,做事也稳妥。
“周明……”竹下贤二想了想,“让他去铁路调度站帮忙。松井课长那边需要个联络员,周明合适。他识字,会算账,还会说几句日本话,正好用得上。”
“行,那我明天就安排他去虹口调度站报到。”
陈世雄走后,竹下贤二起身走到窗边。雨还在下,天色更暗了。码头的灯光在雨雾中晕开,变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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