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老首长于北国农场的暮色中，为可能发现的挚友遗孤而心潮澎湃、老泪纵横之时，他万万不会想到，他思念了四十多年的挚友林翰笙，并未如同战报和所有人认定的那样，牺牲在那场惨烈的断后战斗中。
时间回溯到一九三〇年，那场残酷的突围战。
林翰笙所在的连队负责阻击追兵，掩护师部机关和伤员转移。战斗打到最后一刻，阵地上硝烟弥漫，尸横遍野。林翰笙身中数弹，倒在血泊中，意识模糊。就在他以为必死无疑之际，一支奉命迂回、同样损失惨重的兄弟部队恰好经过这片刚刚沉寂的战场，在清理战场时，发现了他微弱的脉搏。
这支队伍自身也处于急行军中，无法携带重伤员，但他们不忍心留下这位还有一丝生机的同志。他们用简易担架抬着昏迷不醒的林翰笙，冒着被敌军追击的风险，艰难地脱离了主要交战区，随后将其秘密安置在一个可靠的堡垒户家中。由于林翰笙伤势过重，一直处于昏迷和高烧状态，且与原部队完全失联，他的身份和去向成了谜。
等他再次恢复些许意识，已是数月之后。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村庄，救他的那支队伍早已开拔，只留下一些药品和嘱咐。他的身体极度虚弱，记忆也因高烧和脑部震荡出现了严重的混乱和缺失，只模糊记得自己的名字和一场惨烈的战斗，对于妻子苏婉宁、即将出世的孩子以及自己部队的具体番号，只剩下一些无法串联的碎片。他成了一个失去组织联系的“散兵”。
养伤期间，他得到了当地百姓的悉心照料。身体稍有好转后，他凭借着残存的革命信念和学识，开始在当地秘密从事抗日宣传工作，他先是与当地的地下党组织取得了联系，后又经过辗转，在与原部队联系上后，确认了他的身份。之后，他先是在地下党组织的领导下，化名“林默”，从事地下工作。皖南事变后，他加入新四军。他经历过多次危险，也曾在组织的帮助下，与原部队取得联系，但都未能找到妻子的消息。
抗战胜利后，他本可尝试回归原建制，但内战旋即爆发，他所在的南方区域同样斗争激烈。他作为在当地扎根多年、军事经验丰富的干部，被组织留下继续工作。他只能将那份对妻子和未谋面孩子的深切思念与担忧，深深埋藏在心底，转化为工作的动力。他无数次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婉宁和孩子能平安无事。
新中国成立后，百废待兴，他服从组织分配，留在南方某城市从事军队领导工作。直到工作稍微安定下来，他才开始动用一切关系，疯狂地寻找妻儿的下落。他向老部队发去查询函，向可能知情的战友写信。但得到的回复多是令人失望的：当年那场突围战异常惨烈，负责断后的部队几乎全员牺牲，列入失踪或牺牲名单者众多。关于苏婉宁和师部机关转移人员的下落，记录模糊，大多标注为“分散突围，下落不明”，普遍认为凶多吉少。
孩子！ 这是他心中唯一的希望之火。他和婉宁的孩子，如果婉宁在转移途中生下了孩子，孩子可能还活着！
他根据当年师部预定转移路线可能经过的区域（涵盖了山东、河北等地），开始了漫长而艰辛的寻找。他利用出差、调研的机会，一次次北上，走访民政部门，查询孤儿院记录，到可能的村庄打听。这个过程如同大海捞针，一次次满怀希望而去，一次次带着失望而归。
转机出现在一九五二年。他在山东某地查阅档案时，偶然发现一条线索，邻县一个村庄有一对李姓夫妇，在抗战后期收养过一个男孩，年纪与他的孩子相仿，据说孩子亲生父母是“当兵的”。林翰笙立刻赶去。经过反复核实和艰难的沟通（那对夫妇起初十分警惕，且年代久远记忆模糊），他终于确认，那个名叫李振华的男孩，就是他失散多年的双胞胎儿子之一！据李姓夫妇回忆，当年他们是在一个废弃的瓜棚里发现这个孩子的，孩子身边还有一个刚刚断气不久的妇人，衣衫褴褛，像是生过孩子，但棚里只有这一个男婴。他们心善，便收养了孩子。
找到了一个儿子！林翰笙根据消息，找到已经当兵多年的儿子，抱着失而复得的儿子李振华，林翰笙抱头痛哭。从李振华口中，以及李姓夫妇模糊的回忆拼凑中，他得知儿子竟然是一对双胞胎！这印证了婉宁家族的多胎遗传史！但另一个孩子去了哪里？李姓夫妇表示不清楚。
希望与焦虑并存。林翰笙将李振华调到了自己的部队，并改名林振华，送去军校进修。同时，他寻找另一个孩子和妻子下落的念头更加强烈。他推断，既然发现了振华，说明婉宁至少在生完孩子后还存活了一段时间，那么另一个孩子，极有可能也被好心人收养了。
命运的齿轮继续转动。一九六四年，林振华李已经考上大学的儿子林俊杰，在一次学生活动中，意外结识了一位来自北方的同学张建军。两人相貌有极为相似，且一见如故，同学们戏称他们是双胞胎。一次深入交谈中，张建军提及自己的身世，说他父亲也是养父母带大的，亲生父母据说是军人，他父亲甚至隐约知道自己可能有个孪生兄弟。林俊杰心中巨震，仔细询问了细节，发现竟与自己父亲的情况高度吻合！
他立刻将消息告知父亲林振华与祖父林翰笙，林翰笙激动万分，亲自前去核实。经过艰难的资料比对和走访（张建军的养祖父母起初不愿多谈），最终确认，张建军的父亲张有仁就是他那失散多年的另一个双胞胎儿子！原来，当年那个瓜棚里其实有两个男婴，被不同的逃难百姓在混乱中分别抱走收养，张有仁的养父母带着他辗转去了更北的地方。
双生子以这样一种戏剧性的方式重逢，林翰笙老泪纵横，感慨万千。他将张有仁（后改名林建华）也接来身边。
然而，团圆的喜悦中，总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缺憾和刺痛。无论是李振华还是林建华的养父母，都提到当时那个死去的妇人（苏婉宁）身边，似乎……不止两个孩子。有同路的难民模糊回忆，好像听到过更微弱的、不同于男婴的啼哭声，但兵荒马乱，人人自危，谁也说不清具体情形，或许是被别人抱走了，或许……
一个女儿。
林翰笙心中这个念头如同野草般滋生。婉宁怀的是三胞胎，两个儿子，那另一个孩子，很可能是个女儿！她和她的母亲一样，在混乱中失踪了，至今杳无音信。
他发动了两个儿子和所有能联系上的关系，将寻找的范围进一步扩大，重点寻找当年可能被收养的女孩。但相比于寻找男孩，寻找一个不知姓名、不知容貌的女孩，难度何止增加了十倍。线索一次次中断，希望一次次变得渺茫。
坐在南方向阳的书房里，看着窗外融融的春光，林翰笙抚摸着桌上那张唯一的、已经泛黄的与苏婉宁的合影，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他找到了儿子，两个！这是不幸中的万幸，是组织当年挽救他生命后，命运给予的最大慰藉。可是，婉宁，你究竟遭遇了什么？我们的女儿……她是否还活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她过得好吗？会不会……也像她母亲一样，有着不易为人知的坚韧和多胎的体质？
他无从得知，在遥远的北疆，那个被他视为挚友的老首长怀疑是他遗孤的柳映雪，刚刚经历了生育四胞胎的生死考验，其身上体现出的多胎体质和坚韧品格，正与他的猜测隐隐呼应。一条无形的、命运的丝线，仿佛在冥冥中牵引着，却始终隔着重重的迷雾与时代的阻隔，未能真正连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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