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马抵达杭州那日,天空飘着今冬第一场细雪。雪粒稀疏,落在青石板路上便化了,只留下一片湿冷的痕迹,一如此刻许多人心头那抹化不开的阴翳。
旨意是在巡抚衙门正堂宣读的,香案高设,杭州城内够品级的文武官员皆身着朝服,跪伏听宣。传旨的是一位面白无须、声音尖细的司礼监随堂太监,姓冯,脸上挂着宫里人特有的、让人看不出喜怒的淡笑。
“……尔工部尚书林琛,奉旨平倭,督率有方,将士用命,终克赭山贼巢,斩获颇丰,靖安东南,功在社稷。朕心甚慰。着加授太子少保衔,赏银五百两,纻丝十表里,以旌其功。”
开头是意料之中的褒奖与赏赐。太子少保虽为加衔虚职,却是极高荣誉,象征性地将林琛与东宫联系,以示恩宠。跪在下面的官员们心中稍定,看来陛下对林琛的功劳是认可的。
然而,冯太监的声音继续平稳地流淌出来,接下来的内容,却让堂内气温骤降。
“然,北疆蓟辽告急,虏骑窥边,烽燧频传。国家养兵,旨在御侮卫国,四方有事,皆当效命。着平倭有功之新编火器营,即刻抽调精干两千人,由参将戚继光统带,限一月内启程北上,听蓟辽总督王忬节制,以备边陲。其原驻防之地,由浙江都指挥使司酌选卫所兵补之。”
抽调两千新军北上!这道命令,如同冰锥,刺入许多人心头。胡宗宪猛地抬头,又迅速低下,脸色发白。张经眉头紧锁。跪在武将列中的戚继光,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指节捏得发白。林琛伏在地上的身影,却纹丝未动。
冯太监恍若未觉,继续宣读:“浙直总督一职,关系东南大局,不可久悬。经廷推,着升浙江巡抚胡宗宪为右都御史,总督浙直等处军务兼理粮饷,巡抚浙江地方。原工部尚书、太子少保林琛,平倭功成,宜还朝述职,以备咨询。着其将东南一应军务、善后事宜,交割于新任总督胡宗宪,交割完毕,即行回京,不得延误。”
升胡宗宪为浙直总督,而林琛……回京述职。
尘埃落定。没有让严党的人上位,也没有让林琛继续执掌东南。皇帝选择了折中,或者说,平衡。用胡宗宪这个在平倭中与林琛合作、有一定能力、且似乎并非严党核心的“本地派”来接手,既能维持东南稳定,贯彻部分既定政策,又能将林琛这位“锋利的剑”收回鞘中,避免尾大不掉。同时,抽调最能打的新军北上,既解边关燃眉之急,又削弱了林琛在东南的直接军事倚仗。
一石三鸟。帝王心术,深不可测。
“钦此——”
“臣等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中,众人起身。胡宗宪神色复杂,有升迁的激动,更有接过烫手山芋的惶恐与沉重。他下意识地看向林琛。
林琛面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惯常的温和笑意,上前从冯太监手中接过明黄缎面的圣旨。“有劳冯公公远来宣旨。还请公公安歇,稍后本官设宴为公公洗尘。”
冯太监笑眯眯地还礼:“林部堂客气了。咱家职责所在。部堂立此大功,陛下甚是挂念,咱家临行前,黄公公还特意叮嘱,请部堂早日回京,陛下有许多话要问呢。”
“本官遵旨,定当尽快交割妥当,回京面圣。”林琛从容应答,看不出丝毫异样。
宣旨仪式结束,官员们心思各异地散去。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杭州。有人为胡宗宪升迁道贺,有人为新军北调担忧,更多的人,则在窃窃私语中,猜测着林琛这位“林青天”、“林少保”突然被召回京,究竟是高升的前兆,还是鸟尽弓藏的序曲?
回到行辕,挥退左右,书房内只剩下林琛、戚继光、王启年三人,气氛才骤然凝重起来。
“部堂!陛下这是……这是要卸磨杀驴吗?”戚继光再也按捺不住,虎目含愤,“新军是我等心血,更是东南屏障!此时北调,人生地不熟,补给、战术皆需重新适应,那王忬总督未必识得新军好处,万一将其拆散填塞边墙,或是用作寻常营兵,岂不前功尽弃?!”
王启年也眉头紧锁:“抽调两千精锐,留下的骨架便散了。胡宗宪虽与部堂合作尚可,但他麾下皆是旧军,能否维持新军训练法度,能否继续支持格物院,都是未知之数。部堂一旦回京,严党必定群起攻之,东南这边若无人撑持,恐生变数。”
林琛坐在书案后,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润的桌面,目光落在刚刚接过的圣旨上。太子的少保,听起来尊崇,实则无实权。回京述职,看似理所当然,实则远离了他刚刚经营出局面的东南。皇帝既用他,也防他,更要借他平衡朝局。
“陛下的心思,我大概能猜到几分。”林琛缓缓开口,声音冷静,“功高震主,古来有之。何况我不仅有功,还有‘新学’,还有一支只听命于我的新军。陛下岂能安枕?调走新军,升迁胡宗宪,召我回京,是最稳妥的处置。既酬了功劳,安了东南,又把我放在眼皮底下看着。”
他看向戚继光:“元敬,北调之事,已成定局,抗旨不遵是死路。但如何调,调哪些人,我们可以争取。两千人,不能把我们最核心的军官、士官、技术骨干全抽走。你要拟定一份名单,以‘适应北地作战、需保留东南种子’为由,将那些最精通新式战法、火器维护、测绘传令的骨干,尽量留在杭州,或者……分散安排到讲习所、以及张经都司下愿意改革的卫所中去。北调的两千人,也要成建制,尽量保留我们的编制和训练体系,你要亲自挑选一名能独当一面、又懂得变通的副将同去,务必在蓟辽站稳脚跟,打出新军的威风!只有让朝廷看到新军在北方同样不可或缺,甚至作用更大,我们才有机会保住这支力量,甚至……将来将其要回来,或者复制出来!”
戚继光眼睛一亮,深吸一口气:“末将明白了!拆骨留髓,暗度陈仓!北调是危机,却也可能是将新军战法播撒到北疆的机会!末将定会安排妥当!”
“正是此意。”林琛点头,又看向王启年,“启年,交割之事,表面上要做得漂亮,全力配合胡宗宪。该给的账目、档案、人员名册,一清二楚。但核心的东西,新军完整的训练操典(特别是我们改进后的)、格物院的关键研究资料、与葡萄牙人的联系渠道、还有我们掌握的严党在东南的隐秘网络名单……这些,全部整理好,备份。一部分,我可以‘私下’交给胡宗宪,换取他未来的有限合作与保密;另一部分,绝密的核心,由你安排可靠人手,建立一条独立于我官职之外的秘密传递渠道,确保我在京城,依然能知晓东南动态,必要时能施加影响。”
王启年重重点头:“属下明白!会建立一条‘商路’和‘家书’双重掩护的线路。”
“还有,那两位‘番匠’,卡布拉尔和门德斯,”林琛语气格外严肃,“我回京后,他们不能留在杭州格物院,目标太大。你设法将他们转移到更安全、更隐蔽的地方,比如……泉州我们控制的某个海商私宅,或者安排他们随北调的新军工匠队伍走,但必须隔离保护,继续他们的研究和传授。李振、陈默他们,挑选最可靠的一两人,以‘游学’或‘随军记录’的名义,跟着他们,继续学习。这件事,绝密中的绝密,不容有失。”
“是!属下亲自安排转移和护卫。”王启年深知此事关乎长远,不敢大意。
“胡宗宪那边,”林琛沉吟道,“我晚些时候会单独见他。他刚上位,需要稳定,也需要政绩。我会将部分善后规划、以及未来可能通过格物和新军带来好处的前景与他交底,争取他的支持,至少是默许。他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做对他最有利。”
安排完这些,林琛望向窗外,细雪已停,天空依旧阴沉。“回京……未必是坏事。东南已成棋盘一角,真正的棋局,始终在京城。严党不会因为我离开东南就放过我,相反,他们会更无所顾忌。而京城,也是徐阶、乃至陛下眼前。有些事,在地方做不了,在中枢,或许有机会。”
他转过身,眼中重新燃起那种熟悉的、冷静而锐意的光芒:“陛下让我回去述职,咨询。好,那我就回去,好好跟陛下,跟满朝文武,‘咨询’一下,这大明的未来,究竟该怎么走!这‘格物’之学,这新军之制,究竟是奇技淫巧、靡费国帑,还是强国富民、重振天威的必由之路!”
“东南的星火已然点燃,我不会让它熄灭。而现在,我要把这火种,带回那风暴的中心——紫禁城。在那里,让所有人看看,这火光,究竟能照亮多远!”
旨意已下,方寸不乱。林琛知道,离开东南,并非退场,而是换了一个更大、也更凶险的舞台。知识的权杖,将伴随他踏入帝国的权力核心,去进行一场关乎国运的、没有硝烟,却同样残酷的战争。
交割的忙碌与新军北调的筹备,在杭州城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而一场旨在欢送林少保、同时也是欢迎胡总督的宴会,在一种微妙而复杂的气氛中,悄然筹备着。所有人都知道,这或许将是东南格局彻底改变前,最后一场意味深长的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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