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在崔府深宅上空盘旋呼啸了一整夜,如同困兽的嘶吼,最终在黎明前耗尽气力,化作细碎的雪沫,无声地飘落在沉寂的庭院里。铅灰色的天光透过高窗的冰花,吝啬地洒入议事厅,映照着紫檀木长案上凌乱散落的信笺、算筹和几张被炭笔勾勒得密密麻麻的粗糙地图。
崔清芷端坐案后,月白色的素锦长裙在幽暗的光线下流淌着清冷的光泽。她并未看那些繁杂的文书,目光沉静地落在面前一张摊开的、墨迹未干的素白宣纸上。纸上只有寥寥数行字,笔锋却力透纸背,带着一种斩断所有犹豫的决绝:
“一、飞鸽传书江北徐州、沂州,查探生丝存余,无论品级,尽数高价收购,三日内务必启运。”
“二、八百里加急入蜀,联络蜀锦行会,不惜代价,求购生丝,水路并进,日夜兼程。”
“三、召集锦绣坊所有掌案师傅,即刻研制棉麻混纺新法,以粗麻为经,细棉为纬,三日内试出样品!”
“四、府库支银三万两,另……典当我名下‘漱玉阁’及城外‘栖霞庄’两处私产,充作急用。”
最后一行字落下时,笔尖在“私产”二字上微微一顿,墨迹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涟漪。崔清芷面无表情地搁下笔,指尖拂过那晕开的墨痕,冰冷如玉。
“小姐……”崔福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案前,垂手肃立,声音平板无波,“江北信鸽已放出。蜀中加急已备马。锦绣坊的师傅们……已在偏厅等候。”
“嗯。”崔清芷淡淡应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那“私产”二字上,仿佛在审视一件与己无关的古董,“告诉师傅们,混纺……不求精美,但求……快!韧!廉!三日内,我要看到能上织机的样子货。”
“是。”崔福躬身,迟疑片刻,又道,“只是……混纺一事,恐有损‘锦绣坊’百年清誉,族老们那边……”
“清誉?”崔清芷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一丝暖意,“若锦绣坊倒了,清誉……不过是一捧灰烬。去办。”
“是!”崔福不再多言,身影无声退去。
议事厅重归死寂。只有炭盆里银霜炭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和窗外雪沫飘落的细微沙沙声。
崔清芷缓缓抬起眼睫,目光穿透幽暗的光线,落在窗外庭院深处那被积雪覆盖的、通往柴房方向的曲折小径上。风雪已停,小径上覆着厚厚的、未经踩踏的新雪,洁白无瑕,如同通往遗忘的甬道。
江北……蜀中……棉麻混纺……
这几个词,如同烙印般刻在意识深处。冰冷,清晰,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屈辱感。
她竟然……真的采纳了那个废物的“歪理”!
那个躺在泥泞里、如同蛆虫般苟延残喘的赘婿!那个用最粗鄙的马夫衣服、厨子咸鱼干来搪塞她的下贱东西!
[“耐磨!便宜!总比光屁股强!”]
那嘶哑、惫懒、带着剧痛喘息的声音,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
崔清芷的指尖猛地攥紧!骨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和被愚弄的愤怒如同毒液般在胸腔里翻涌!
死马当活马医?
不!
她只是……别无选择!
那废物……他到底是误打误撞?还是……深藏不露?!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再次噬咬上她的神经!她猛地站起身!月白色的裙裾在幽暗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光!
“来人!”崔清芷的声音清冷如冰。
一个穿着青色比甲、面容清秀的小丫鬟应声而入,垂首肃立:“小姐。”
“去柴房。”崔清芷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看看……那个人……死了没有。”
小丫鬟微微一怔,随即立刻应道:“是!”
“等等。”崔清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停顿,“若……若他还活着……问问他……江北……徐州……沂州……哪里的丝……更……‘耐磨’些?”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其缓慢,带着一种刻意的、冰冷的嘲弄。仿佛在重复一个天大的笑话。
小丫鬟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但不敢多问,恭敬应下:“是,小姐。”随即转身,脚步轻快地消失在门外。
崔清芷重新坐回案后,目光落在宣纸上那晕开的墨痕上,眼神冰冷如渊。
试探。
最后一次试探。
若他……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
那……
她缓缓闭上眼。
冰封的湖面之下。
暗流汹涌!
柴房。
比昨夜更冷。
破败的木门缝隙里灌入的寒风,带着雪后特有的、深入骨髓的湿寒,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无孔不入地刺穿着单薄的衣衫和早已麻木的皮肉。
萧厉蜷缩在墙角那堆散发着霉腐气味的枯草堆上,身体因寒冷和高热(肋骨伤处感染?)而间歇性地剧烈颤抖。每一次颤抖都牵扯着肋骨的剧痛,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喉头涌上腥甜的铁锈味。额角滚烫,脸颊却冻得青紫,意识在剧痛和昏沉间浮浮沉沉。
他紧闭着眼,散乱的发丝被冷汗和污垢黏在额前。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如同拉动破旧的风箱,带着浑浊的杂音。唇瓣干裂起皮,渗出暗红的血丝。整个人如同被遗弃在冰窟深处的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体温:高热(39c+)!伤口感染(概率80%)!脱水!电解质紊乱!]
[生存概率:低于30%!]
冰冷的生理数据在模糊的意识边缘闪烁,如同催命的符咒。
但意识深处,那冰冷的熔炉核心,却在顽强地燃烧!强行维持着一丝清醒!
[崔清芷……采纳建议!]
[江北!蜀中!混纺!]
[危机……转机!]
[时间……争取!]
每一个信息碎片,都如同投入熔炉的燃料,让那微弱的冰焰跳动一下!
就在这时!
“吱呀——”
柴房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一股带着淡淡脂粉香气的冷风灌入,瞬间冲淡了柴房里的霉腐和血腥味。
一个穿着青色比甲、梳着双丫髻、面容清秀的小丫鬟(清芷苑的春桃?)探进半个身子。她显然被柴房里的恶臭和萧厉的惨状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捂住口鼻,秀气的眉头紧紧皱起,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嫌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她踌躇了一下,才捏着嗓子,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清脆和疏离:“喂!还活着吗?”
萧厉的身体似乎因这声音而微微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呻吟。
春桃壮着胆子,往前挪了半步,目光扫过萧厉那惨不忍睹的模样,嫌恶之色更浓:“小姐让我问你……江北……徐州……沂州……哪里的丝……更……更‘耐磨’些?”
她刻意模仿着崔清芷那冰冷的语气,却显得生硬而滑稽。尤其是说到“耐磨”二字时,嘴角忍不住撇了一下,带着一丝轻蔑的笑意。显然,她也觉得小姐问这个问题……简直是疯了!问一个快死的废物……生丝哪里耐磨?
柴房里一片死寂。
只有萧厉微弱而艰难的喘息声。
春桃等了片刻,不见回应,不耐烦地跺了跺脚(沾了雪水的绣花鞋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轻响):“喂!听见没有?装死呢?”
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开时——
萧厉那蜷缩的身体,极其极其微弱地……抽搐了一下!
紧接着!
一声极其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响起:
“徐……徐州……沂……沂州……山……山多……桑……桑树……矮……矮……丝……丝粗……短……韧……韧……比……比苏杭……的……长……长丝……耐……耐磨……咳咳咳……”
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
却字字清晰!
带着一种被剧痛撕裂的、却又无比肯定的……笃定!
春桃猛地顿住脚步!愕然回头!瞪大眼睛看着草堆上那个依旧蜷缩着、仿佛随时会断气的“废物”!
他……他竟然真的回答了?!
还……还说得……好像……有点道理?!
她愣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还……还有……”萧厉的声音再次响起,更加微弱,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混……混纺……麻……麻要……要……沤……沤透……搓……搓软……棉……棉要……新……新棉……短……短绒……掺……掺一起……织……织密……点……就……就……不……不扎……肉……咳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鲜血混合着粘稠的痰液从嘴角涌出,洇湿了身下肮脏的枯草!
春桃被这景象吓得后退一步,脸上血色尽褪!她再也不敢停留,如同躲避瘟疫般,转身逃也似的冲出了柴房!重重地摔上了那扇破门!
“砰!”
一声闷响!
柴房重归死寂与黑暗!
草堆上。
萧厉的身体在剧烈的咳嗽后,再次陷入沉寂。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散乱发丝下。
那双紧闭的眼睑深处。
一丝极其极其微弱、却冰冷锐利如刀锋的……
寒芒!
一闪而逝!
清芷苑。
暖阁内熏着淡淡的冷梅香,驱散了从外面带回的寒气。崔清芷端坐在窗前的紫檀木绣墩上,手中捧着一卷《南华经》,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透过半开的窗棂,望着庭院里那株覆着薄雪、枝头几点殷红花苞的老梅。
“小姐。”春桃的声音带着一丝未褪的惊悸和喘息,在门外响起。
“进来。”崔清芷的声音清冷无波。
春桃掀帘而入,脸上还残留着些许苍白,她快步走到崔清芷身前,垂首行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姐……奴婢……奴婢去问过了。”
“说。”崔清芷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外。
“他……他还活着……”春桃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嫌恶,“奴婢按小姐的吩咐问了……他……他竟然真的回答了!”
崔清芷捻动书页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说……徐州、沂州……山多,桑树矮,丝粗短……但……但更韧……耐磨……”春桃努力回忆着,尽量模仿萧厉那嘶哑的语调,“还……还说……混纺……麻要沤透搓软……棉要用新棉短绒……织密点……就……就不扎肉……”
她说完,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带着轻蔑:“奴婢看他……就是疼糊涂了……胡言乱语……满嘴……都是些下贱人用的粗鄙法子……”
崔清芷缓缓转过头。
目光平静地落在春桃脸上。
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如同冻结的湖面。
“知道了。”崔清芷的声音平淡无波,“下去吧。”
“是。”春桃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了出去。
暖阁内重归寂静。
只有冷梅的幽香在空气中浮动。
崔清芷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
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株老梅。
冰雪覆盖的虬枝上,一点殷红的花苞在寒风中微微颤动,仿佛在积蓄着破冰而出的力量。
[徐州沂州……山多桑矮……丝粗短韧……]
[混纺……麻沤透……棉新短……织密……不扎肉……]
冰冷的信息流在意识中无声流淌。
粗鄙!
直接!
毫无章法!
却……
精准地切中了要害!
这绝不是……一个躺在柴房里等死的废物……能“疼糊涂了”说出来的!
崔清芷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光滑的紫檀木桌面。
那冰冷的触感。
如同昨夜……
风雪中……
那只肮脏的手……
抓住她裙角时……
那极其极其隐蔽的……
三下划动!
[不是错觉!]
一个冰冷到极致的结论,如同冰锥,狠狠凿入意识深处!
这个萧厉……
他……
在伪装!
深不可测的伪装!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如同冰水般瞬间浸透了崔清芷的四肢百骸!让她放在膝上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然而!
就在这冰冷的警惕感升腾到顶点的瞬间!
暖阁外!
隔着几重院落!
隐约传来一阵……喧哗?!
声音不大。
混杂着女子的嬉笑、惊呼和某种……奇异香气的飘散?!
崔清芷微微蹙眉。
崔府规矩森严,内宅尤其忌讳喧哗。何事如此失态?
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棂。
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涌入,带着庭院里清冽的空气。同时,那股隐约的、奇异的香气也变得更加清晰!
那香气……
清冷!
悠远!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药感凉意?!
绝非崔府惯用的任何一种熏香!
“哎呀!春桃姐姐!你身上……这是什么味儿啊?真好闻!”一个清脆的女声带着惊讶和羡慕响起,似乎是外院洒扫的小丫鬟。
“嘘!小声点!”春桃刻意压低、却掩不住得意和炫耀的声音传来,“这可是……好东西!叫……叫‘碎玉凝香露’!西域来的圣药!抹一点……蚊虫不叮!还能……还能消肿止痒呢!你看……我昨天被冻疮挠破的地方……抹上就不痒了!”
“真的假的?给我闻闻!给我闻闻!”
“哎呀!别抢!就这一点点!金贵着呢!”
“西域圣药?春桃姐你哪来的?”
“哼!不告诉你们!反正……是贵人赏的!”
几个小丫鬟叽叽喳喳的嬉闹声,伴随着那奇异冷香的飘散,在寂静的庭院里显得格外刺耳!
崔清芷的眉头蹙得更紧!
“碎玉凝香露”?
西域圣药?
春桃?!
她猛地想起!
春桃……刚从柴房回来!
那废物……萧厉?!
一个冰冷而荒谬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
她缓缓关上窗棂。
隔绝了外面的喧闹和那奇异的冷香。
暖阁内。
冷梅的幽香似乎被那外来的奇异香气侵染,变得有些浑浊。
崔清芷站在原地。
月白色的身影在幽暗的光线下,如同一尊冰雕。
她的指尖。
无意识地。
再次拂过那片……曾被肮脏触碰过的……裙角。
眼神深处。
冰封的湖面之下。
暗流!
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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