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里那束透过高窗的光柱，仿佛凝固了时间。尘埃在其中缓慢浮沉，如同陆锦恒此刻悬而未决的心。安尔艾斯那句“我会陪着你的”还在空气中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将他所有的挣扎与伪装都衬得如同孩童的戏法般幼稚。
他垂着头，没有挣脱那只刚刚稳住他的手，也没有回应。沉默，成了他最后、也最无力的堡垒。
安尔艾斯极有耐心，他就这样站在半步之外，既不逼近，也不远离，仿佛可以就这样站到天荒地老，只为践行那句承诺。
最终，是陆锦恒先败下阵来。他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手腕，安尔艾斯便从善如流地松开了手，那恰到好处的力道，像是早已丈量好他所能承受的极限。
“……回去。”陆锦恒的声音低哑，几乎融入了尘埃里。他转身，率先走向仓库门口，背影依旧挺直，却透着一股强弩之末的疲惫。
安尔艾斯看着他的背影，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随即又被更深的笑意取代。他的雪豹，连认输都这么别别扭扭的。
他没有立刻跟上，直到陆锦恒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他才慢悠悠地踱步而出，保持着那个“陪着”的距离。
接下来的几天，基地里的气氛变得十分……微妙。
所有人都察觉到，陆副队和安工程师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诡异的“和平”。他们不再有激烈的言语冲突，甚至很少交谈，但那种无形的张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他们依旧一起行动，但中间总隔着恰到好处的半步；他们会在会议上就技术问题冷静辩论，言辞犀利却不再人身攻击；安尔艾斯甚至会在陆锦恒水杯空了的瞬间，极其自然地将自己的水壶推过去，而陆锦恒在短暂的僵硬后，会默不作声地接过，喝上一口，再面无表情地推回。
这种“相敬如宾”却暗流涌动的状态，持续了三天。
第三天晚上，当陆锦恒结束夜间训练，拖着略显沉重的步伐回到宿舍时，发现安尔艾斯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要么在捣鼓器械，要么已经休息，而是正襟危坐地坐在书桌前，台灯亮着，照着他面前一份……写得密密麻麻的文件。
听到开门声，安尔艾斯抬起头，脸上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严肃的认真表情。
“副队，”他开口，语气正式得如同在做战前简报，“我认为，为了维持我们之间稳定、可持续的‘宿敌’关系，避免未来可能产生的误解和资源内耗，我们有必要建立一套明确的行为准则。”
陆锦恒：“……”
他冰蓝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茫然，几乎以为自己训练过度出现了幻听。他看着安尔艾斯将那几张纸推到他面前，最上面一行赫然写着——《“宿敌”的准则（初版）》。
一股荒谬感直冲头顶。这家伙……又在搞什么名堂？
他本想嗤之以鼻，直接将这沓废纸扔进垃圾桶，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上面的条款吸引。
【领地条款】…【资源共享条款】…【公共区域交互条款】…
一条条看下去，陆锦恒的表情从最初的荒谬，逐渐变得复杂，最后，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羞恼和哭笑不得的情绪涌了上来。这家伙！表面上冠冕堂皇，什么“维持宿敌关系”、“避免纠纷”，可每一条细则背后，都藏着不动声色的算计！
条例1.3：安尔艾斯工程师有权在提供“必要技术服务”时，临时进入对方领地…——这是为他随时靠近找合法借口！
条例2.1：早餐果酱面包的分享，为维持表面和平的必要礼仪，不得单方面拒绝。——这是要把投喂行为制度化！
条例3.1：在宿舍内，保持至少约0.8米的“安全距离”。——0.8米？这根本就是伸手就能碰到的距离！这算什么安全距离！
尤其是看到 【条例1.2：陆锦恒副队的尾巴为“特级警戒区”，安尔艾斯工程师在任何情况下不得以任何理由主动触碰。】 时，陆锦恒感觉自己的尾巴尖都莫名麻了一下，耳根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热。这条规则本身，就像一只无形的手，在他最敏感的地方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
这家伙，是故意的！他绝对是故意的！
然而，在最初的羞愤过后，陆锦恒那被屡屡挑衅的胜负欲，如同星火落入枯草，瞬间燎原。他看到许多规则明显都是针对他的习惯和弱点制定的，这家伙是想用规则把他框死？
休想！
陆锦恒抬起眼，冰蓝色的眸光锐利地射向安尔艾斯，那里面没有了前几日的混乱和退缩，只剩下被点燃的战斗火焰。他一把抓起桌上的笔，声音冷冽：“规则不全，漏洞百出。”
安尔艾斯眼睛一亮，非但不恼，反而像是期待已久般，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陆锦恒俯下身，笔尖唰唰地在纸上划过，力透纸背。他新增的每一条，都像精准的反击：
【条例4.1：安尔艾斯工程师所谓的“必要技术服务”，需提前提交书面申请，由陆锦恒副队审批，审批时间不少于1小时。】——想靠维修之名行不轨？先过官僚流程！
【条例4.3：安尔艾斯工程师不得以任何形式解读或评论陆锦恒副队的尾巴状态。】——看都不准看！
【条例6.2：安尔艾斯工程师的狼尾在摇摆幅度超过90度时，视为“挑衅性行为”，需立即停止。】——只准你管我？我也能管你！
看着陆锦恒专注修订侧脸，那因为胜负欲而重新焕发出生机的眼神，微抿的唇线，以及偶尔因为想到妙招而几不可察微翘的嘴角，安尔艾斯靠在椅背上，狼尾在身后地面上极其轻微地、幅度绝对小于90度地晃了晃，琥珀色的眼睛里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愉悦和满足。
对，就是这样。他的雪豹，就该这样神采飞扬，哪怕是用在和他“斗智斗勇”上。
当陆锦恒最后笔锋凌厉地写下 【第三章：监督与处罚条例】 ，尤其是那条 “重度违规：无条件接受对方提出的 ‘一日服从令’” 时，安尔艾斯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
“如何？”陆锦恒搁下笔，将修订版的《“宿敌”的准则》推了回去，下颌微扬，带着一丝扳回一城的冷傲。
安尔艾斯拿起那份墨迹未干的“法典”，仔细地、一字一句地阅读着，表情严肃得像在审阅最高机密文件。半晌，他抬起头，看向陆锦恒，伸出了自己的手。
“成交。”他语气郑重，“从即刻起，以此准则为界，你我便是受规则约束的、正式的‘宿敌’了。”
陆锦恒看着他伸出的手，又看看他那一本正经的表情，内心那股别扭感达到了顶峰。这算什么？签订和平条约吗？和这个……这个心思深沉的北极狼？
但规则是他同意修订的，处罚条例是他亲自拟定的，此刻若是退缩，岂不是自打嘴巴？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心头那丝怪异感，也伸出了手，快速而用力地与安尔艾斯的手握了一下，一触即分。指尖传来的温热和力道，让他心头又是一阵莫名的悸动。
“希望你……严格遵守。”陆锦恒别开视线，冷硬地说道。
“当然，”安尔艾斯收回手，指尖微微摩挲了一下，仿佛在回味刚才那短暂的触感，嘴角勾起一个介于认真与戏谑之间的弧度，“我一向……最守规矩了，我亲爱的‘宿敌’。”
他将“宿敌”两个字，念得意味深长。
陆锦恒忽然觉得，他好像……亲手给自己挖了一个坑，一个由安尔艾斯精心设计、他自己还帮忙加固了的，深不见底的坑。
而这场名为“宿敌”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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